“东显,你说这枝梅花好不好看,母后会喜欢吗?”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指着一枝红梅问道,精致的脸庞落上了晶莹的雪花。一旁的内侍将身子弓下几分,道:“娘娘一定会喜欢的。”慕容瑾眼睛笑成了月牙形状,踮起脚尖将离自己最近的一枝梅花攀到了手中,又使劲将身子往下压,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几息之后才听到“咔嚓”一声,慕容瑾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好在被东显及时扶住了身子。

    慕容瑾看着手中枝桠上缀着的宛若浴血的梅花,大呼了一口气,眉眼舒展开来,随意掸了掸锦袍上的冰晶和花瓣。然后匆忙往栖梧宫方向奔去。东显踩着碎步紧跟其后。

    飞雪俄骤,宫道上因为来不及清扫已经积了不薄的一层雪,鞋子踩在上面,把积雪压实,发出“吱吱”的声音。

    高高的宫墙内充斥着死寂,血腥无形无影的布满在头顶上的云彩上。在冷风寒雪的吹刮之下,那些曾经在风中半流质的穿越着的——权力,金钱,地位,杀戮,阴谋,欺骗,背叛。这些东西被冻结成坚硬的锋利的冰刃,刺穿每个人的盔甲,划破每个人的皮肤,鲜血淋漓,体无完肤。大约,也只有像慕容瑾这样的孩子,才能怀着一颗干净透明的心奔跑在这雪中了。可是,越是这样干净,纯粹,便越容易被刺穿,越容易破碎。

    窗外风云翻涌,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慕容瑾紧紧地握着梅枝,跑过几重宫门,却在栖梧宫外的东华门外停下,眼里似乎一下子弥漫了雪花,再也挪不动步子。

    东显见慕容瑾停下,先是一愣,待看清眼前之事后,一时也顾不得尊卑,惊恐地拉过慕容瑾躲在墙角。东显怕慕容瑾会过于激愤,便死死地锢住慕容瑾的身子,可后者却倒是像个木偶般一动不动,眼里大片大片疯狂落下的雪花似乎将他的眸子染成了白色,没有丝毫感情。

    东显渐渐松了手。

    慕容瑾的墨发被风吹起,混合着雪花,几缕发丝贴在苍白到极致的脸上,竟显出几分苍凉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又平静下来,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下来,似乎快要湮没一切。两人的衣衫被雪浸湿了大半,嘴唇冻得发紫。慕容瑾木讷道:“对了东显,我还未去找母后呢,她想是等急了。”

    东显愣愣地看着他,心想:殿下莫不是......

    正想着,慕容瑾已走进了栖梧宫内。宫内,宫女内侍跪倒了一片。慕容瑾进屋时,只有皇后的贴身宫女玉笙在掩面啜泣。玉笙见慕容瑾把红梅插在了玉瓶内,心中不免又伤痛几分,“殿下,娘娘她......”话道喉间,却如何也说不出口。

    慕容瑾转过身来,似乎是在对着空气中的某一处说:“母后出去了吗?那我过会儿再来,近日天寒,多添置些火盆吧。”

    玉笙摇了摇头,泪如雨下,:“殿下,皇后娘娘走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走了?母后走了?那母后为什么不告诉我?究竟是去了什么地方,怎么会...不回来了呢?”说到最后,慕容瑾眼里已有泪光氤氲。

    玉笙“扑通”一声跪在水磨大理石地板上,终于忍不住哽咽道:“殿下——皇后娘娘以身殉国,宫中,已经在准备后事了。”

    慕容瑾只觉得脑海里“嗡嗡”作响,眼前突然一黑,猛然喷出一口鲜血。眼见慕容瑾就要倒下。玉笙连忙扶住慕容瑾的身子,眼里布满了血丝,冲着外面嘶声力竭:“来人!传太医!!!”娘娘已经没了,不能再让小殿下有任何闪失。绝对不能。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慕容瑾这样想着,沉沉地睡过去。

    梦里,世界一片雪白,一切仿佛都还是原来的样子。阳光洒在大地上,照得白雪莹莹发亮。母亲躺在院中的长椅上,倾国倾城,安静地翻着手中的书卷,男孩把头靠在母亲的膝上,静静地聆听雪融的声音。父亲虽然政务繁忙,但还是会抽空过来宫中,把狐裘围在母亲身上,与母亲说几句话,和男孩玩闹几番。可是,乌云遮盖了天空,狂风四起,吹散了浮花,打落了宫灯。世界瞬间颠倒了黑白,陷入一片可怕的黑暗之中。母亲的胸口插着一把匕首,殷红的鲜血把衣襟染开出一朵巨大的血色芙蓉,父亲抱起母亲,他拼命奔跑却挪不动脚步,男孩拼命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疼痛、无奈、绝望,把心脏塞得满满的,压得他快不能呼吸。

    “母后——”慕容瑾猛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上方的青色纱帐,明白正躺在自己的寝宫内,神色又瞬然黯淡下来。

    一直守在门外的东显听见声音,连忙唤了太医一同入内。太医捏了捏慕容瑾的脉搏,松了一口气道:“殿下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了风寒,又一时气血攻心,我会开一些驱寒安神的药,你每日送与殿下服用便可。”东显道了声“是”,便将太医送出了宫院。再回来时,慕容瑾已经穿好了衣裳在房中踱步。

    东显大惊,正欲将慕容瑾扶到榻上休息,却听见其冷冷道:“我且问你,你可知国内近来发生了何事,母后又为何会殉国?”

    慕容瑾语气凛冽,东显“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背上直冒冷汗:“回殿下,奴才不知。”东显微微抬头,正对上慕容瑾深若寒潭的眸子,又将头深深埋下。好在慕容瑾也不恼,只是轻叹一声便往外走去,走时丢下一句“起来罢”。

    东显起身,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看着那个负手离去的背影,不禁觉得陌生起来。为什么,有些看不真切了呢?

    哪里看得真切呢?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啊。

    黑色吞没了天边的最后一点白光,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夜幕落,华灯上。

    慕容瑾走到栖梧宫外,听着里面哀声一片,本已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是恐惧、害怕,还是不愿意接受?他也不知道。他看着院内被素绢缠绕的枯枝,青铜灯盏上排排列列吹不灭的白色玉烛,心里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汩汩淌出怎么也止不住。然后有人用一大把冰雪寒霜把伤口塞满,冰雪把伤口冻住了,把心也冻住了,不会流血了,也不会痛了。

    慕容瑾眼神空洞,仿若漆黑如墨的夜,他步步后退,直到背脊贴到冰冷的宫墙,清晰的寒意传遍全身。然后奋力地朝某个方向跑去。

    “殿下——”他听见玉笙的喊声,夹着哭音,有些沙哑。

    他没有理会,没有回头,锦鞋把积雪压实,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一阵风吹来灌满了他白色的衣袍,猎猎作响。不知跑过了几座宫殿楼阁,不知穿过了几重宫门。慕容瑾双膝一软,终于瘫倒在地。他翻了个身,面朝夜空,闭着眼睛,感受着雪花融化的冰凉触感。淡淡的梅香和冰寒之息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

    “殿下。”东显跪在地上,把头深深埋下,声音带着一丝哀求。

    慕容瑾睁开眼睛,艰难地支撑着起来,淡淡吐出几个字:“把我的剑拿来。”

    东显身子一震,惊呼道:“殿下——”

    “把我的剑拿来。”慕容瑾重复了一遍,语气沉冷了几分。

    东显只得应下:“是。”

    东显把剑带到是,慕容瑾正在梅园中踱步,红梅花瓣和如絮白雪混在一起,落满他的肩头。东显把身子弓下,将凌霜剑举过头顶。

    慕容瑾看着这把唤作“凌霜”的宝剑眼中似乎有流光微转,又瞬间黯淡下来。

    “铮——”利刃出鞘,剑光在风中划出几道好看的弧线。

    东显听着耳边悲鸣似的风声和剑啸声,只觉得寒意四起,笼罩了全身,腿肚子忍不住打颤。

    慕容瑾执剑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用剑尖挑起一朵梅花,东显凝息看着眼前这一幕景,观察着慕容瑾的任何细微举动,默默咬牙,心想着若是生出什么变故,便是拼尽全力也要拦下来。

    只见后者眉间戾气一现,将剑身贴近几分。东显紧紧地攥着衣袍,正准备将半个身子扑过去时,只见寒光乍现,那剑身一转,往自己这边划来。东显大惊,连忙后退,跌倒在地。接着便是“咔嚓”一声响,一棵不大的红梅被拦腰斩断,整个身子倾倒在另一株梅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慕容瑾握剑的手指节发白,看到那倒下的梅树,眼里没有丝毫感情。心里有个声音冷冷道:既然母后已经不在了,那你们,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吧!慕容瑾眉间一狠,口中念诀。奔走的步子,飞旋的剑光撩人双眼。耳边起伏着枝桠断裂的“咔咔”的声音,梅枝曳曳的“簌簌”声和砸在地上的清脆声响,更像是一种哽咽和呜咽。

    风中翻飞的衣袂,扬起的墨发,这样的身法,竟不像是出自这样的孩童。

    东显瘫倒在地上,冷汗直冒,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虽不懂什么武学剑术,但却也知道这样的剑花,其他宫的殿下和宫外的世族公子是舞不出来的。东显也听武师说过殿下天赋异禀,但即便如此,此番此景,亦是骇人。

    狂风四起,卷起残花,漫天飞舞,好似一场红色的雪。风散,梅花纷纷扬扬撒下,将白色的大地一点一点染红,像是被泼洒上了鲜血一般,倾世之红。慕容瑾用剑支撑着半跪在地上,飞雪和红梅零星地挂在发上,一张小脸惨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双目却满是腥红的血丝,如同嗜血之魔。身边躺着的,是满地的红梅残骸。

    满园红梅,转眼成殇。

    几息之后,东显见周遭没了动静,才起身来准备去扶慕容瑾。却见后者目光掠过东显,淡淡唤了句“父皇......”

    东显也来不及去看来人,便转身深深跪下,余光瞥见卷龙纹的玄色衣角,才惊呼道:“参见陛下。”

    燕帝扫了一眼梅园,俊逸面容上戾气乍现,径直走到慕容瑾面前,几番欲言又止。见慕容瑾眼帘垂下,默不作声,一时气塞,抬脚便朝后者踢去。

    只闻见“咣”的一声,利剑离手,慕容瑾低呼一声,直直跪下。这又才抬起头来,道:“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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