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琴声一停不停,扫荡了三天三夜。我也曾试图撞开这听宿阁的门窗,但是我小瞧了那个蛇蝎女人,她早早给这屋子加了障界。白日还好说一些,我调戏一下那京童子,也能给自己找个乐子,到了晚上,我身子便开始不济,冻得直打哆嗦,那时候不由十分眷恋三十五天的火炉和被窝。但好歹第三天天将将要亮的时候,那琴音终于停下来。我这厢以为终于忍到头了,眼皮一沉,问候了弹琴人的祖宗八代,倒在八仙桌上便睡。

    将将是上眼皮沾着下眼皮,便听“啪”的一声门被推开了,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阵浓烈的香气裹着窜出门外,直直飞上了屋顶。

    飒飒冷风穿身过,几欲将我冻僵。我顶着酸软的眼皮,忍了许久没有忍住,委屈开口道:“纵然你是个惊天动地的美女,可也不能这般折腾我啊……左右是上一个姻缘神君欠你的,我同你什么仇什么怨……”

    她唇角的朱砂痣在残留的薄薄夜雾中,泛着朱色的光华,她挑了挑团扇将我的身子扶正,笑道:“我睡不着,来找你吃一坛酒。”

    我心中悲愤,面上恐怕也不好看,“呵,你倒是睡不着,姑奶奶我可是三天三夜没合眼,困得紧呢!”

    她眸光一凛,手指便袭上我的脖颈:“谁是姑奶奶!”

    我自是反抗不得,只得咬牙切齿道:“你,你才是姑奶奶!”

    谁知那她手劲更重,逼视道:“你敢称我‘姑奶奶’,本宫主有这么老么?”

    输了招式不能输了气势,本神君死死扣住她的手,阻止她进一步动作,大喝道:“长得好看就能欺负人啊!语气是姑奶奶辈的看上去却像大姑娘你就了不起啊!你是不是仗着自己天姿国色就目中无人了啊!本神君跟你说,你这种思想很危险!得亏是碰上我这一个没本事的,若是你掳了个有本事的神仙来,信不信他分分钟把你的听宿阁给拆了?!”

    她终于松开手,眼眸半眯,轻松道:“算你识趣儿。不过,若是有本事的神仙,也不能被我掳了来,你若是有怨,便怨自己本事不济罢。”

    我:“……”

    此番坐在屋顶之上,才发觉这处宫殿院落建在一座山峰上,四周虽暗,却是空旷豁达,黎明将至,万里浓云消弭,只剩薄雾细风,撩得人身心舒畅。她身上浓烈的香味被吹散一些,不知为何,我从中嗅出了几丝枯苦,只是还没有辨别清楚,身旁便又涌上来刺鼻的香气,将那枯苦味严严实实遮住。

    她排开两盏精致的湖蓝色夜光杯,淡淡地吩咐,“倒酒。”

    我抱过酒坛,生怕她再掐我,乖乖地倒酒。

    “你是如何不开眼,做了姻缘神君这个差事的?”她问。

    如今我也算是适应了她说话的这个方式,闷闷回道,“谁知道呢……姑奶奶我、哦不,本神君五万年前受了回劫,醒过来之后,五万年前的许多事都忘了,后来养好了伤,天帝大人颁旨下来说让我继续感姻缘神君,我始知道自己之前干了这个差事,”提到这一茬,我忍不住再次同上一个姻缘神君撇了撇关系,“所以,我跟之前那个……你口中那个姻缘老头,不是一伙的,他干了什么缺德事,我全然不晓得哇!”

    她转了转酒杯,微微点头,清风吹过,扬起她几束发丝,“我不是记恨那个姻缘老头。”

    “……哦?你原谅他了?”

    “我是恨你们做姻缘神君的,混吃等死,没有本事。”

    “……”

    我其实想同她辩解一下,但又觉得她说的有几分道理,怕一不小心越入雷池,炸自己个体无完肤,于是将她那句话忍了下去。我现在还是虚与委蛇一些的好,至少得保存体力,趁我还没有被那磨人的琴声逼出疯癫症之前能逃出去。

    “你,叫什么来着?”她慵懒问道。

    “良玉。良玉姻缘的良玉。”我愤懑地灌了一口酒,才发觉这竟然是年代久远的桃花陈酿,味道醇足又不失幽香,只是微微有些涩头,“你下次再用桃花酿酒,记得把蕊心去掉,酒中便不会有涩味了。”我提醒道。

    她也喝了一口,不是我这样闷头灌,而是极具风雅地抿了一口,“想不到你还挺在行。”沉思一会儿,她又道,“良玉姻缘,还真是好名字呢。不像我叫灼华,总有一种灼然盛放之后花事即逝的感觉。”似有想起什么,掌心撑着额头问我,“你瞧着起色不大好,怕是活不久,不晓得什么时候死?”

    本神君一口桃花酒喷薄而出——我生平、第一次、碰到这么不会说话的神仙!我真想破口大骂:“你才活不久呢!我还想问一问你什么时候死呢!”

    可是旁边偏偏又是位招惹不得的姑奶奶,我要是这么回答保不齐她把我撂下屋顶。于是假装认真思索一番,回答得一板一眼:“人数天定,命有穷极。本神君也不晓得什么时候……”

    内心却是声若洪钟的怒吼——本神君且能活着呢!

    她唔了一声,又问:“我也是头一回瞧着你这样不济的神仙。你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不是跟你说过么……忘、忘了。”

    她却是突然来了兴致,目光攫住我的眼睛,“本宫主很好奇,你连记性都这么差劲,是如何活到这么大岁数的?”

    我正欲回她一句,却突然看见东方靛蓝沉寂的天空一瞬间绽放万道霞光,光芒从她唇角朱砂痣旁,射进我的眼中。峰底下绵延三百里的桃林刹那间出现,虽是四月时节却不见凋零,反而是万千桃花竞相舞,红若烟霞胜赤火的繁盛模样。我从没有见那么大片大片的桃花,比大梵音殿后山还要多很多。

    晨风吹起她的襦裙,扬起的纱幔轻柔若雨雾中翩跹的桃花色,荼蘼香气之中,带着韶华即逝、此生难再的微微枯苦。

    我此生怕也忘不了这场景。比桃花更美艳的灼华转过头,顶着面上两行清泪,却有比霞光更灿烂的笑容——

    “倒酒。”

    不打不相识,不喝不成交。自本神君与那灼华在屋顶喝了一回酒之后,听宿阁便不再有琴声扫荡了。本神君白天黑夜,日日好眠。

    灼华会来找我喝酒,我醒着的时候让我陪她喝,我睡着时候她叫醒我让我陪她喝。连我自己都惊讶,昔日的起床气在她面前消失殆尽。

    她执杯的样子真的很优雅,她会把酒杯举到额际,对着稀稀疏疏的月光,露出瓷一样的光洁剔透的手腕,脑袋微微上扬似有若无地看着酒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一眼就看出她平日里自己喝酒习惯了,这是她一个人时候惯有的动作。

    我从这里头瞧出了寂寞。

    又或许,本神君在她眼里空气一样的存在。

    唯有一种时候有存在感,那便是——

    “倒酒。”

    我便抱着坛子给她满上。她像是暂时不打算让我替上一个姻缘神君还债了,找我来反而更像是找一个人陪她喝酒。我乐得自在,也并不提醒她。

    她有时候会不说话,有时候会絮絮叨叨说很久。从那些絮絮叨叨的话里,我约莫知道了她是一个桃花妖,且是一个活了许久的桃花妖。具体多少年岁,本神君小心翼翼掂量着自己的小命,没敢问出口。除此之外,我还晓得了她有一个心上人,叫少殷。提到少殷时候的灼华的样子,是我最喜欢的,因为只有那时候,她会特别温婉柔美。

    “那时候,少殷每年都会在阳华山东面的百里桃林小住。”她说。

    我突然想到前几日东方的百里桃林,这里竟然是阳华山。

    可是……可是阳华山,不是、不是早十几万年前,便不见了么?!彼时我从《九州山海志》里有看到这一段还十分惊奇,因为书上说:

    四月大火,焚桃林百里,降阳华一山为平地。

    一场大火,能烧了百里桃林我并不奇怪,可是你说一把火能把巍巍峨峨一座山给烧成平地,这不是骗人呢么?是以,当时我特地卷了那本书去找师父问,是哪个没文化的神仙写的这本书。可当时师父并未回答我,反而直接施了法术将那描写“阳华山”那一页给隐了去,“既然有出入,那便不要看了。”他说。

    “你确定这儿是……是阳华山?”我抱着酒坛,惶惶不安开口问。

    可那时候的她喝醉了,自顾自地喃喃道:“他会给众多桃树浇水施肥,我长在桃林边上,从阳华山峰顶吹下的风经常把我的树枝折断,少殷眷顾我,常常会给我多浇一些水。他不在的时候,为了能快些长大,多么冷的水我都饮,多么烈的阳光都要受。那么多的桃树,却没有一株长得像我这般好。我只是,想快些幻化成人形,能够快些站在他身边罢了。我七万岁的时候,才能勉强变成一个桃花小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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