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边的太阳照常升起。

    殷宫中,光芒四射下,莹白的积雪格外耀眼,正在慢慢地消融。

    西阁园中的地上,躺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浑身伤血的男子。

    他的身躯已经僵硬,手臂微微弓起,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如果仔细看时,可见那嘴角处,还隐隐含着笑。

    华阳殿内,青玉案边,殷帝正在批改奏折。

    侍卫上殿来报:“皇上,侍卫重烨,在西阁暴毙!”

    殷帝的眉头一挑,缓缓地抬起头来。

    “是何原因?”

    回话的人低下头去,言语间有些踌躇,“……像是寻仇,重侍卫浑身伤痕,被人用剑贯穿胸膛,一剑而亡。”

    案上的人扶着额头,久久不语。

    “传令下去,彻查此事”,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带上了些许哀伤,“另外……从内廷拨抚恤银子,小夏子亲自送到重府,代朕慰问重大人。”

    “是……”

    一夜之间,重府白绸遍布。

    重大人年仅五十,直直地站在灵前,胡须尽白,身姿却依旧遒劲,带着一股严整的利落。手上因常年握剑,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重烨,是他的独子。

    此刻,他身穿漆黑长袍,脚蹬浓黑长靴,直直地站在灵前,脸色十分悲戚。

    他已经在这儿站了一日一夜。

    贼人在大内宫中寻仇,还杀了一名御前侍卫,这话,传出去实在难听!

    昨日清早。

    夏公公走后,太后身边的瑛琰,便带着宫人迤逦而至。

    “大人,节哀顺变,太后听闻后亦十分哀伤,但为了看顾大局,此事不宜张扬,哀乐吊唁可免,内亲在灵堂前哭一哭便可。”

    他的心头一痛,却仍旧跪了下去。

    “是,老臣谢过太后。”

    可十六岁做侍卫,四十岁解甲归府,宫里头的阴暗,他岂能真的不知道?

    老泪落下,那浑浊的眼中,再次滑下泪水。

    这是天意!

    在灵堂的棺材后面,还坐着一个人。她浑身缟素,泪流不止,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力竭不哭出声音来。

    这人,也已经在这儿坐了一天一夜。

    她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他生前的容颜。

    他练剑时的英气模样,嬉闹的傻憨认真,保护妹妹时的勇敢胆魄,被双亲责罚时的倔强刚直……

    可这一切,从昨夜开始,从此消失。

    这个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已经死了!

    “老爷,您节哀顺变,奴才们还需要您。”

    一个家丁拿了数叠白纸过来,在灵前安静地焚烧,眼中也不觉滴下了两滴泪。

    灵前站着的人点点头。

    二十一日后。

    棺椁下葬。

    是夜,浓霜风欺。

    重老在书房独坐,案上放着重烨的家书,他缓缓拆开,封封细看,那信角处,已经被手指磨出了薄薄的一层毛躁,有些汗渍侵染的发黄。

    窗外寒风四起,吹打得窗棂哐啷作响。

    屋中烛光摇曳。

    案边的人充耳不闻,手腕颤动,老泪纵横,浑浊的液体“啪嗒”一下滴在了信纸上,墨迹晕染成模糊的一片,他慌忙地撩起衣袖去擦。

    琉璃看得心酸。

    她走过去,在案前直直地跪了下来,垂下头,喉中低声哽咽。

    “父亲,是琉璃对不起你。”

    听到有声音响起,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才不过二十余日,他看起来仿佛苍老了二十岁,已经形同老翁。

    那刚毅的脸上,此刻满面泪光。

    见地上跪着的人,他慌忙起身去扶:““使不得……公主快快请起,重某万万受不起啊……”

    地上人心中惭愧,将头垂得更低。

    她俯下身去,匍匐在冰凉的地砖上,抑制不住心头的痛苦,闷声痛哭起来。

    “快起来……”

    “地上这般凉,你身子有旧疾,快起……”

    “父亲!是璃儿不好,都是璃儿的错,是我害了重烨哥哥,是我当初执意要进宫,也是我害得哥哥身份暴露,都是我不好……”

    “当初我若肯听父亲的话,一辈子待在这府内,重烨哥哥也便不会……是我……都是我!”

    “唉……”

    房中响起一声苍老的叹息。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自古‘一命换一命’,这或许,也就是烨儿的宿命!”

    琉璃心中抽痛,红肿的双眸布满了血丝。

    他看看窗外,弯腰扶起了她。

    “如今后悔,也为时不晚,我早就说过,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便就此埋葬吧!从此收手,好生寻个夫婿嫁了,有重府为你做依仗,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岂不很好?”

    “父亲……我……”

    “我已经是哥哥的人,心中打定了主意,不再外嫁!”

    重大人听得,瞪大了浑浊的眼珠。

    那身子木然后退,倒跌在了太师椅上,仰头长哭。

    “作孽啊……作孽……”

    地上人“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目光坚定道:“父亲,我与重烨日久生情,诞下一子,如今哥哥逝去,这个孩子,便托付给父亲了!”

    她抬起头来,泪水涟涟。

    “还望父亲抚养他长大,平安一生!”

    “你们……唉!”

    “你快起来!”

    琉璃举起一双晶莹的眸子,倔强道:“不……父亲若是不答应,璃儿便一直长跪。”

    “既然是烨儿的骨肉,怎能没有娘亲?”

    “璃儿,你答应父亲,不再踏出这府门一步!”

    地上的人只垂首不语。

    重老痛心疾首。

    “我当年作为殷宫侍卫,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才救下你,投注多年的心血,还将烨儿搭进去,不想看着你去白白送死!更何况……”

    “何况如果烨儿还在世,也不愿见你身犯险境!”

    说起重烨,他的脸上越发痛苦。

    “父亲!我实在不甘心……我不甘心啊……”

    她缓缓撩起衣裳,背转过身来。

    一条颀长的伤疤,蜿蜒在背上,让人看则触目惊心!

    “这条伤疤,您还记得么?”

    “如果当初您晚来了一步,我便成了贼人刀下的亡魂,那毒妇害母妃姜氏满门,对我下如此毒手,如今还害死了重烨哥哥,为什么……为什么我便要屈服……”

    “放手吧!听一句劝,放手吧,啊?”

    “不!”

    那双眼神,充满了绝望、孤独与痛苦。

    她抬起头来,咬牙道:“父亲,既然如此,孩子便拜托给您,我也算对得起重烨哥哥……璃儿,多谢父亲当年的救命之恩!”

    地上响起了三声叩头。

    待重老转过头来,面前哪里还有人?

    第二日,家丁开门时,一个襁褓婴儿在府门前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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