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三年(公元652年),九月二十六,唐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戊时。

    大唐中秋节不火,没有月饼吃,是文人骚客呼朋引伴,对着月亮无病呻吟的日子。老百姓不庆中秋,今年崔义玄做推手,因为“分鸡大会”很爽,取消了今晚宵禁,允许百姓上街庆祝。

    不良卫怨声一片,不得不出来执勤,维护东明道治安。对于武康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就算不执勤,也会被九娘揪出来约会。

    儒袍穿在身上,风流倜傥不来。一米八三的个头,虎背熊腰,小麦色皮肤,看起来不伦不类。腰里还挂着刀,有沐猴而冠感觉,惹得九娘频频取笑。

    街上百姓不算多,皎洁的月光下,影子纵横交错。走到花满楼附近,听楼上有人吟诗,有人商业互吹。

    武康对此没兴趣,加快脚步离开。没走出两步,刀鞘被抓住,九娘笑着说:“二郎跑什么,这些书生的诗,比鹊桥仙差远了。今天是中秋,他们在作中秋诗呢,二郎也吟一首呗。”

    武康有些头疼,转过身赔笑道:“咱们接触这么久,九娘还不了解我吗,我哪会作诗啊!鹊桥仙是我梦里故乡,一个叫秦观的骚客作的。我呢,只是文学搬运工,借花献佛罢了!”

    九娘赏他个白眼,咯咯取笑:“还算你老实,就你那不堪入目的字,写不出鹊桥仙,只能写...戳蛤蟆。二郎再搬运一次,有没有好的中秋诗?”

    “这话俺不爱听,我的字进步很大”,武康怪笑连连,压低声音说:“故乡有个丑书协会,大师们开创‘丑书’。写出的玩意儿,还不如屎壳郎爬的。可也怪了,竟然有人吹嘘,说艺术价值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九娘瞪大鹿眼,几息间娇笑连连,“那些人都是瞎子,要么真瞎,要么装瞎。哎呦别转移话题,赶紧搬中秋诗,拣能流传千古的搬,我要吓吓耶耶。”

    能流传千古的,好像有几首,特别是“穿越家”最爱剽窃的那首。想到这四下看看,拉她来到人少地方,压低声音说:“有一首很不错,叫作‘明月几时有’,词牌是啥我忘了,是骚客苏轼写的,九娘评价下。”

    一曲水调歌头,九娘呆愣半晌,学着武康的样子,伸出双手点赞,正想赞美几句,几个小娘子匆匆而过。看方向是校场,武康转过身,冲不远处姜大牛、许三郊,比划“询问”手势。

    九娘瞅瞅身后不良人,拉着他袖子离开,边走边说:“瞎比划什么呢?去看看就知道了。二郎你太坏了,咱们出来赏月,还让手下跟着,真是个木头!”

    木头就木头吧,也懒得辩解,总之你开心就好。校场上有很多少女,对着月亮方向,双手合十虔诚膜拜。武康不明所以,问九娘:“她们拜谁呢,嫦娥仙子?吴刚...不会拜兔子吧!”

    九娘嗔道:“胡说八道,哪来的兔子?中秋拜月是风俗,能带来好运,不学无术啊你!春秋时期齐国,无盐邑有个妇人叫钟离春,长的非常丑,四十多还没嫁...嫁人。有次中秋,她对着月亮拜...”

    “然后嫁出去了?”,武康嘿嘿笑道:“钟离春应该是背影杀,或者侧脸杀,再加月下美人浪漫,不知哪个瞎眼的...哎呀,掐我嘎哈?”

    揉着生疼手腕,刚想表达不满,又被白眼憋回去了。九娘瞪他两眼,继续讲道:“钟离春拜月,被齐宣王看到,不知为什么,立她为皇后...这就是中秋拜月由来,相传她就是此时拜月,我也要拜!”

    那就拜呗,武康怪笑连连,又开启撩妹模式,凑过去小声说:“我看九娘没必要,首先你是美女,其次也不想当皇后,有我就够吽吽...”

    脚面上绣花鞋没了,脚也就不疼了,九娘加入拜月大军,虔诚膜拜满月。武康无所事事注意人群,不大会儿面前两丈处,两个女人引起注意,看起来是对儿主仆。

    她们低声交谈,听不到说什么,不巧武康有唇读能耐,根据说话人口型变化,猜测说话内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温故知新吧,集中精力一听,脑袋嗡的一声,女仆说最多的词汇,竟然是“九天玄女”。

    九天玄女...那不是陈硕真吗,这女人是陈硕真?顿时兴奋不已,要是把她收拾了,明年叛乱不就没了?

    宁抓错不放过,武康打定主意,悄悄来到九娘身边,凑过去低声耳语。九娘错愕片刻,乖巧点头离开人群,走到不良人身边,和他们交代一番。不良卫李行风会意,护送九娘离开。

    姜大牛随后离开,武康知道是去搬兵,冲许三郊使眼色,慢悠悠靠近两女人。装作不经意,与之擦肩而过,用久别重逢、惊愕欣喜的疑问语气,冷不丁问:“陈硕真?”

    女人错愕一闪而逝,没逃出武康的鹰眼,二话不说长刀出鞘,直奔她面门而去。电光火石间,一道寒芒闪过,女仆匕首撞上横刀。当啷一声轰鸣,武康倒退好几步,陈硕真转身逃跑,许三郊加入战团,武康吹响穿云箭。

    刺耳的哨声,中气十足的吼声,校场女人全部惊叫蹲下。武康见三郊缠着女仆,拔腿去追陈硕真。不良人纷纷集结,跟随他紧追不舍,一时间鸡飞狗跳。

    追到北城门附近,竟然追丢了,气的武康火冒三丈。跳着脚直骂娘,当即下死命令,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抓到叛逆。一刻钟左右,城门响起穿云箭,众人顿时大喜,伴随武康一声令下,全部向城门涌去。

    一口气跑到城门,众人都惊呆了,不良人快速反应,横刀纷纷出鞘,加入同事的包围圈。陈硕真被围在当中,手持匕首劫持了人质,一个不到十岁的男童。

    人质父亲吓的面如土色,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痛哭哀求着:“求求你不要伤害他,他还是个孩子...求求你...”

    陈硕真面目狰狞,掰开男童右手,摁四指漏小指,不理男童撕心裂肺的哭泣,匕首贴他小指根,冲武康声嘶力竭吼叫:“鼠狗辈,一刻钟之内,我要一匹快马,否则斩下他小指!此后每隔三十息,斩一指,直到马匹到来!”

    武康恨得咬碎钢牙,冲陈硕真呵斥:“陈寡妇,你不是九天玄女下凡吗,岂能如此卑鄙无耻?孩子是无辜的,你放开他,一切都好商量!”

    “当我是黄口小儿吗?”,陈硕真阵阵狞笑:“卑鄙无耻?陈某愧不敢当!与你们这些贪官污吏比起来,这点手段又算什么?昔日汉刘邦逃亡,亦三番五次推子女下车。他做得,某为何做不得?”

    双方正僵持着,远处一道人影跑过来,竟然是姜大牛。他满脸焦急,脸上挂着泪痕,怀中还抱着个人。武康等他来到近前,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顿时如遭雷击,脚步踉跄差点摔倒。

    他怀中抱着的,是不良人文若,脸色苍白双眼圆睁,白眼仁上翻。不良服胸口位置,大片殷红血迹。武康稳住脚步,艰难上前蹲下身,抬起右手的停在半空,半分钟后鼓足勇气,靠近文若鼻息。

    手开始颤抖,带动身体颤抖,喉中一酸眼前模糊...猛吸口气咬紧牙关,狠狠眨几下眼皮,疑惑的看向大牛。大牛嘴唇不住哆嗦,虎目含泪却说不出一句话。

    武康手按膝盖站起,赫然转过身,手指陈硕真,声嘶力竭吼叫:“陈硕真...你该死——”

    “还我兄弟命来”,姜大牛提刀上前,武康见势不妙,赶紧拦在身前。大牛剧烈挣扎,差点把武康撞倒。武康稳住身形,双手揪住他衣领,使尽浑身气力,抵他在墙上:“大牛冷静...听我说...听我说!”

    看着大牛扭曲的五官,武康心如刀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说:“文若也是我兄弟,我也难受...但冲动解决不了问题,文若也就没了,不能再死人了!三郊你,去马厩...牵马!”

    姜大牛两眼血红,看着纹丝不动的许三郊,瞬间明白过来,声嘶力竭吼道:“牵马做什么?武帅要放贼人离开吗?某不答应!你闪开,我要给文若报仇...”

    “大牛听我说...听我说”,武康再把他摁在墙上,焦急的劝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因为恨不得,将陈硕真生吞活剥!大牛...咱们贼人她离开,有可能再次抓捕。但孩子的命丢了,我们找不回来,他的人生刚开始,不应该现在结束。大牛,求你了...”

    姜大牛胸脯急剧起伏,呼吸越发粗重,到最后放声大哭。众不良卫怒视陈硕真,手臂青筋崩出,横刀不住的颤抖。武康紧咬牙关,慢慢松开大牛衣领,慢慢把衣领抚平,转头吩咐许三郊:“去牵马吧!”

    两人四目相对,许三郊猛甩袖子,大踏步愤然离去。武康来到文若跟前,举起右手发誓:“文若,武康在此立誓,必取陈硕真项上人头,拿到你坟前祭奠。武康保证,只要有一口饭吃,就不会让你的家人饿肚子!”

    轻轻拂过文若脸颊,文若闭上了眼。武康面无血色,心口隐隐作痛,熟悉的音容笑貌,一起当差办案,一起开怀畅饮...一切的一切,快速闪过脑海。

    背后响起奚落:“想取某项上人头,你还不够资格。你我本就是敌对,生死各安天命,有什么好记恨的?半刻钟之后马匹还不到,休怪某心狠手辣!那个谁,你家小郎要是残废了,不要记恨陈某,怪狗鼠辈办事不利吧!”

    “不要...”,呻吟戛然而止,哀嚎声响起。童林拽着汉子的发髻,提到尸体前,劈头盖脸几耳光,打的他口吐鲜血。横刀架脖子上,破口大骂:“都是你这田舍奴害死文若,再敢聒噪半句,乃翁送你下黄泉!”

    汉子浑身颤抖,刹那瘫倒在地,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许三郊松开缰绳,白龙马慢悠悠过来,伸头嗅着武康发髻,伸出舌头蹭他脖颈。

    武康慢慢站起,抚摸白马鬃毛,轻轻给她抓痒。白龙马很舒服,马头在他脸上围几下。身后再次传来呵斥:“鼠狗辈不要磨蹭,赶紧把马牵过来,否则小崽子人头落地!”

    武康把缰绳交给三郊,来到城门老卒身前,双手抱拳躬身行礼:“还请老丈行个方便,司兵参军怪罪下来,本帅一力承担。”

    干枯双手搀起他,老丈叹口气说:“武帅不是好吏,却是个好人!老朽六十了,没什么好怕的。左右,按武帅吩咐,速速开城门!”

    众门卒齐心协力,城门缓缓开启。武康看向陈硕真,她已经骑在马背上,一手提缰绳,一手提匕首,刀锋压在男童脖子上,男童趴在马背上。马蹄声响,从身边经过,武康冷冷道:“希望你言而有信,不要让本帅,更加看不起你!”

    白龙马疾驰而过,跑出城门几十步,就听扑通一声,男童被丢到护城河里,荡起无数水花。他爹没命似的跑过去,一头扎在河水里。半分钟左右,两个湿漉漉身体爬上岸,抱一起放声痛哭。皎洁的月光下,格外辣眼格外刺耳。

    父子俩很快来到,跪在众不良人面前,不停磕头感谢。武康盯着远去的白马,直到再也看不见,转身走向文若,弯腰抱起他,一步步往不良卫走去。

    众不良人跟在后面,个个悲伤落寞。路过一家寿材店,武康慢慢转身,看着紧闭的店门。姜大牛上前砸门,没过多久,店里传来喝骂,灯光随之亮起,摇曳着透过窗棂。

    门刚打开,店家见到如此画面,吓的正要关门,脖子被架上横刀。武康抱着文若走进店里,看着并排三口棺材,转头对店老板说:“就中间这口吧!”

    老板当即苦了脸,结巴着解释:“武...武帅,这口棺材,是兴发粮行李掌柜订的,后天他家大人出殡,这...”

    武康置若罔闻,把文若放在柜台上,盯着殷红的血迹发呆。呵斥声再起,店老板颤巍巍来到柜台前。

    “瞧瞧那个女人,对我的兄弟做了什么?”,武康微笑着,看向抖若筛糠的老板:“兴发粮行李家,我会给他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劳烦老丈,拿针线过来,把伤口缝合,就像缝衣服那样。当然,我也会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话音落,姜大牛横刀出鞘,高高举过头顶,目标是店老板的脑袋。老板刹那瘫软在地,脸苦成猪肝色,不住点头答应。大牛抓衣领揪起他,厉声喝道:“按照武帅吩咐去做,否则人头落地!”

    武康转过身,看着神情沮丧的手下,淡淡吩咐道:“冰莊里有人看店,去把牛车赶过来。”

    许三郊带几人离开,其余人齐下手,将棺材挪到门口,打开棺材盖。武康解开文若腰带,童林过来帮忙,把衣服全部脱去。文若的心口上,有寸许长伤口,皮肉外翻,依旧着淌血。

    楼梯传来脚步,老板头前带路,身后跟个妇人,端着柳条编制针线筐。妇人见到赤身裸体的尸体,下意识偏过头,武康和颜悦色道:“娘子不必拘谨,尸体没男女大防。照你缝衣服的操作,把伤口缝起来,要尽量好看,谢谢了!”

    出乎他的意料,妇人比老板大胆很多,很快克服羞涩,把针线筐放柜台上,熟练的穿针引线。针尖在伤口停留几息,娴熟刺穿皮肉。店老板捂腹干呕,被武康一个眼神过去,吓到赶紧闭嘴。

    五分钟不到,伤口被缝合完毕,也不再流血。妇人拿出麻布,小心翼翼清醒血迹。武康脱掉不良服,在妇人帮助下,为文若换好衣服。看着妇人真挚道谢:“感谢你的帮忙!或许有一天,还需要你的帮忙,可能那一天不会到来,希望你到时继续帮我。”

    妇人连连点头,垂着眼皮不敢看他。不良人齐搭手,把文若抬进棺材。武康把文若的制服叠整齐,双手捧着来到棺材边,放在文若腹上,慢慢拿起他双手,交叠放在腹部。

    武康取下腰间钱袋,打开系袋绳,全部倒在柜台上。转身离开寿材铺,叫住姜大牛吩咐:“把文若送回家,我不敢面对文家人,拜托大牛兄弟!”

    姜大牛眼圈又红了,重重点下头。

    牛车完全消失,武康叹口气说道:“三郊、童林,我想自己走走,不要跟着我!”

    “可是...”,武康摆手打断,迈着步子离开。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四周空无一人。慢慢蹲在地上,双手抱膝倚在墙角,头埋在膝盖上,肩膀不住颤抖...不知道过了多久,慢慢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面前身影。

    崔九娘蹲他跟前,扶着他双肩,轻言细语说道:“二郎,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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