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公元654年),十一月二十二,冬至。

    从淮南道豪州,到河南道洛州,路程五百多公里。婺州押粮队,下元节到洛阳,交田赋到含嘉仓。一路有惊无险,连同大运河那批,圆满完成纳租工作。林平郎带队回婺州,武康带三十保安,护送新城公主去长安。

    赶在冬至这天,抵达长安城春明门,发现数不尽的百姓,热火朝天修葺城墙。城门口立着牌子,大概意思是:前方施工禁止通行。前去打探的钱顺,带回可乐消息:十月初三开始,朝廷雇佣雍州百姓,共四万一千余人,筑长安城外郭。

    雍州是九州之一,是长安城所在,后来改京兆府。看着忙碌民工,不禁想起水泥,然后无奈叹息。曾经深入研究过,唐朝能造的水泥,只有火山灰水泥。石灰掺火山灰,胶结碎石制成混凝土,硬化后强度高,能抵抗淡水、含盐水的侵蚀。

    石灰有的是,火山灰没有,没火山群啊。中国六大火山群,不是在东三省,就是在内蒙古,都不是大唐的领土。总而言之,想搞出火山灰水泥,必须吃掉火山群土地,倭国是最佳选择。

    想到这又乐了,小小刺史一枚,无权左右国家战争。无奈饶行南城,新城掀开马车帘,低声耳语道:“南城肯定过不去,饶道东城吧。今天恰巧冬至,九兄要率文武百官,去南郊圜丘祭天。”

    武康更郁闷,都赶一起了,咋就这么背。圜丘天地祭坛,在长安城南二里外,遗址在陕西师范大学老校区。穿越两年前,被建成天坛公园,陪女神瞻仰过。

    李九祭祀完,会在大明宫含元殿,召开冬至大朝会。邀请文武百官,各大使馆使臣,天南海北侃大山。千官望长安,万国拜含元,说的就是冬至朝会。

    按照套路,会议结束后,李九大宴群臣。各种山珍海味,天上飞的水里游的,称得上饕鬄大餐。然而填不饱肚子,繁复的仪程,酒行十二遍,反复下跪行礼,能吃饱才怪。

    等宴会结束,犒赏群臣,奖品丰富实惠。赏文官几双袜子,赏武官三支皮靴,惠而不贵。这也意味着,最近七八天,别想见到媚娘。还是那句话,来的不是时候。

    钱顺再去打探,只有西城金光门通行,无奈围着城墙饶半圈。折腾到午时,总算进入长安城,然后一路往东。直到未时四刻,来到皇宫东边永兴坊,伯母杨氏住这里。

    过家门而不入,送新城到长乐坊,驸马府在那。公主突然回府,仆人们惊呆,瞬间鸡飞狗跳。新城依依不舍,邀请武康进去喝茶,吓的他直晃脑袋。外面到处是客栈,约会何必在家,我还想多活几年。

    她孕期五个月,因为身材娇小,不是那么显怀。穿棉衣披大氅,若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端倪。她平时住长孙府,驸马府的奴婢,都是她的心腹,要秘密生产了。

    返回永兴坊途中,武康冥思苦想,有谁知道怀孕?除了钱顺和林平郎,也就狄仁杰和滕王,前三个都是心腹,滕王不敢保证。途中向新城打听,得知造滕王阁的费用,就是封口费。那没说的,倾家荡产也得建,花不了几个钱。

    冬至是盛大节日,路上玩耍的小朋友,欢乐唱数九歌:一九冰头万叶枯,比天鸿雁过南湖,霜结草投敷碎玉,露凝条上撒珍珠。二九严凌切骨寒,探人乡外觉衣单,群鸟夜投高树宿,鲤鱼深向水中攒...

    有点儿意思呀,武康停下脚步,站在旁边聆听,颇有几分附庸风雅。听完心里高兴,吩咐钱顺打赏,孩童们不扭捏,各拿十几文铜钱,美滋滋一哄而散。

    等他们离开,心里郁闷起来,冬至也是团圆日,是游子回家的日子。漂泊在外心凄凉,一时触景生情,煞有介事吟诗:长安城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略显狗屁不通,嘿嘿干笑两声,带着保安离开。永兴坊热闹非凡,喧嚣随处可闻,武府却冷冷清清。只有伯母杨氏,武顺一家三口,得知武康回来,又惊又喜门外迎接。

    武康给杨氏、武顺行礼,互相寒暄几句,再受外甥礼数。拍拍敏之肩膀,笑呵呵举起敏月:一年多没见,敏月更水灵啦,肯定倾国倾城。悄悄告诉舅舅,想舅舅没?

    敏月俏脸通红,武康片刻错愕,不禁有些尴尬。男女七岁不同席,她今年八岁了,亲昵行为逾礼。也不能放下,那更尴尬,硬头皮抱怀里,讪讪看向杨氏。

    杨氏浑不在意,武顺笑着圆场:“敏月快下来,都是大娘子了,还这么闹舅舅。康郎舟车劳顿,赶紧进屋休息,刚包好的混沌,我给你煮两碗。”

    话题转移开,武康自然很多,抱着敏月进门。杨氏吩咐管家,马匹拴后院马厩,给保镖准备吃食。一家人走向客厅,用眼角余光扫,不见武氏兄弟。如此重要节日,不来拜见母亲,关系有够恶劣。

    坐杨氏身边,被老太太拉手,笑呵呵拉家常。杨氏得知闹闹出生,笑的合不拢嘴:“小娘子有福气,刚出生就封金华县君,皇恩浩荡呀。等媚娘产下皇子,老身给你们做主,把婚事定下来。”

    这就安排上了,武康略显尴尬,顺着话说:“孩子终身大事,伯母提的建议,我和小晴定慎重考虑。等媚姊产后再说,万一也是娘子,那就空欢喜喽。”

    武顺端馄饨进来,武康接过道谢,捧起碗就吃。杨氏见他不见外,老脸笑出菊花:“闹闹是有福的,肯定不愁嫁,若媚娘产女婴,婚事也没跑。敏之今年十二,等闹闹十二岁,娶进贺兰家门...”

    武康噗的一声,馄饨吐出老远,热汤渗进鼻腔。剧烈咳嗽,眼泪下来,您老真坑。武顺抚后背,老太太笑骂:“都有孩子啦,自己像孩子,媚娘说的对,你就是不稳重。”

    您可拉倒吧,能稳重才怪,敏之那臭小子,还不如李贤嘞。我宁愿闹闹成老闺女,也不嫁给贺兰浪子,能活活气死我。好容易止咳,放下馄饨抹眼泪,果断转移话题:“等媚娘产后再说...今天冬至团员,她能回来吗?”

    杨氏唉声叹气,脸色暗下来,武顺插话:“宫中太医推测,腊月或明年正月,媚娘就会临盆。马上进入腊月,她挺着大肚子,要在宫里静养,圣人不许出宫。”

    武康嗯了声,据史书记载,李贤生辰就是腊月。见不到也好,省的再提娃娃亲。杨氏抿口茶,继续说:“康郎赶紧吃,馄饨凉了不好吃,顺娘再煮两碗。”

    武顺依言离开,杨氏再拉家常:“承蒙圣人恩准,待申时两刻,宫人会来家里。接老身和顺娘,还有敏之敏月,进宫陪媚娘过节。可惜康郎去不成,圣人特别忙,禀报来不及。”

    武康满不在乎,才不想进皇宫,搞不好少点东西,哭都没地方哭。此时小淑女敏月,向杨氏撒娇:“外祖母,月月不想进宫,想在家里陪舅舅。”

    有点儿意思,什么时候外甥女,也成贴身小棉袄啦。老太太被逗乐,也不直接拒绝,和蔼可亲道:“康郎会多住几天,有的是时间,月月别急嘛。你要真想留下,老身做不了主,问你阿娘去。”

    敏月嘟嘴不乐意,武康更开心:“外祖母说的对,舅舅至少呆五天,啥也不干就陪月月。今天是团员日,还是进宫吧,你姨母深宫寂寞,更需你的陪伴。”

    听到这话,敏月直接噘嘴,还把头偏过去,搞的他莫名其妙。老太太有些落寞,跳过此话题,继续和侄儿闲聊。从张家长李家短,到媚娘的后宫生活,再到哺乳婴儿的经验,天上一脚地上一脚。

    都是家常话,还异常唠叨,武康却甘之若饴。整整两辈子,祖母和娘去的早,没人和他唠叨。微笑着聆听,聊的很投机,不时插两句,连吃四碗馄饨。

    老太太乐开怀,让敏之向舅舅学习,要恭听外祖母唠叨。敏之有些尴尬,杨氏话锋一转,开始唉声叹气:“老身受媚娘托付,数次拜访长孙无忌,好话说尽苦苦哀求,他还是油盐不进。”

    拜访的目的,傻子都明白,让无忌哥同意“废王立武”。此为痴人说梦,武康斟酌片刻,苦笑道:“太尉就是茅坑石头,又臭又硬又犟,伯母别浪费表情了。”

    杨氏颇感无奈:“伯母心知肚明,可是没办法,只能不断哀求。媚娘想要那个位置,必须长孙无忌同意,否则难如登天。满朝文武中,帮媚娘说话的,也只有亲家了。”

    老崔给媚娘背书,倒是意料之外,武康浑不在意:“我们都是成年人,能处理自己的事,伯母别操心了。和您实话实说,此事成败的关键,不在长孙无忌,而是某个朝廷重臣。现在时机不成熟,暂时不能透露,伯母放宽心,那人会出手的。”

    见他言辞凿凿,杨氏不禁愕然,冥思苦想许久,想不到那人是谁。轻揉额头,和蔼笑道:“有康郎这句话,伯母放心啦。时候不早了,宫人也快来了,顺娘先收拾。”

    谈话就此结束,武康扶杨氏起身,送到后院准备。敏之和武顺离开,敏月寸步不离,俏脸很是兴奋。已征得母亲同意,在家陪舅舅玩耍,不去见那个女人。

    武康抱着她,后院里荡秋千,两保安负责推,乐的敏月咯咯笑。见钱顺匆匆过来,示意保安停手,把敏月放腿上,作出聆听准备。

    钱顺汇报道:“属下在酒馆探听,有两大消息。高句丽勾结靺鞨,七万兵马攻契丹,左武卫大将军、松漠都督李窟哥,率本部人马迎头痛击。交战月余,战局暂时不明,战况异常激烈。”

    武康微皱眉,快速回忆资料,渐渐成竹在胸。李窟哥本名大贺窟哥,是契丹大贺氏酋长,贞观年内属唐朝。太宗以契丹部,置松漠都督府(内蒙古赤峰市、通辽市),以窟哥为首任松漠都督,赐国姓李氏。

    契丹接受唐文化,渐渐成了气候,几百年后建立大辽,打的大宋俯首称臣。武康不置可否,没心思管后事,嘲讽高句丽:“螳臂当车,蚍蜉撼树,猴子们皮痒了。过不了多久,朝廷大举讨伐高句丽,会向全国募兵,婺兵不能错过...说第二条儿吧。”

    钱顺也露出笑:“战局暂不明朗,李都督向长安求援,请求兵器和粮食。朝廷派薛仁贵护送,楚神客也去了,很可能直接参战。”

    是个好消息,以楚神客的本事,早晚出人头地。这时杨氏出来,武康起身相迎,武顺开启唠叨模式。叮嘱康郎照顾好敏月,叮嘱敏月听舅舅的话,整个滔滔不绝。

    直到宫人到来,这位才闭嘴。钱顺看向敏之,嘿嘿调笑:“常住小老弟,听说宫里的御膳,凡人吃了能成仙。给我们拿些呗,让俺们沾沾仙气。”

    武康白他两眼,没出息的样子;老太太和武顺,捂嘴窃笑不已;敏之的面瘫脸,也勾起浅笑:“顺子舅舅放心,敏之每样都拿,让您吃...吃不了兜着走!”

    爆发善意笑声,顺子尴尬挠头,这是大佬的口头禅,不是什么好话。武顺曾在婺州呆过,顺子负责安保,和敏之关系不错,经常互开玩笑。

    送她们离开,让管家关门,众人回后院。保安负责巡逻,钱顺跟着武康,武康抱着敏月,敏月开口说话:“舅舅...能不能对阿娘更好,超过对姨母的好。”

    武康瞬间停下,这话不太对,于是低头笑问:“月月为何如此说,舅舅向来一视同仁,送同样的夜明珠,送同等的鸡枞菌...悄悄告诉舅舅,发生什么事了,月月不喜姨母吗?”

    敏月果断点头,又快速摇头:“月月不喜姨母,外祖母偏心,让姨母进宫,还让她做皇后,为何不让娘做?舅舅也偏心,送给姨母的珠宝,比阿娘多的多,也不给阿娘红高粱。”

    这不是好兆头,孩子思想有问题,现在就嫉妒了。怪不得长大后,会抢媚娘的皇后,最终落的惨淡收场。必须纠正过来,必须掐死苗头。武康打定主意,在石桌旁坐下,开启话痨模式。

    亲爱的外甥女,这种思想要不得,将来会吃亏的。你姨母进宫时,你娘都嫁人了,自然不能进宫。舅舅给姨母钱和酒,因为她有大用,用钱购买皇后选票。这俗话说的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姨母当皇后,咱们都能沾光。

    讲到一半闭嘴,敏月眼圈红了,泫然欲泣的模样。看来白说了,不能再说了,换频道安慰。一安慰不打紧,捅了马蜂窝,敏月哇哇的哭啊,所有人头痛欲裂。

    武康把嘴唇磨薄,钱顺也跟着哄,费九牛二虎力,终于把她哄住。折磨随之到来,看着绢布棋盘,看着黑白棋子,武康也想哭:“月月小宝贝,别玩五子棋行不?我下不过你...好吧好吧,咱下五子棋,只要你别哭。”

    三局下来,丢盔弃甲,这个郁闷啊。敏月玩出花样,让管家拿酒坛,输一局喝一碗酒。这个可以有,武康来了精神,不知喝了多少碗,直接醉倒棋盘上。

    敏月轻唤舅舅,眼里闪过狡黠,让管家喊来仆人,把他抬进卧室。杨氏很有人情味儿,专门开辟个院落,作为武康的寝室。钱顺登时懵逼,不禁想起诸暨抗瘟时,新城公主的下药套路,和现在如出一辙。

    一时汗如雨下,赶紧跟上去,阻止“龌龊”发生。新城公主的恶作剧,可以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都是成年人,大佬不会怪罪。敏月不一样,万一真发生了,绝对人头落地。

    卧室房门半开,大佬鼾声如雷,敏月旁边看书。守在门外的钱顺,心跳扑通扑通的,贼眼目不转睛。脑门直冒冷汗,眼珠斜的生疼,眼泪都斜了出来。

    敏月发现异常,直接关紧屋门。钱顺如遭雷击,贴耳在门上,向满天神佛祈祷。一直等到天黑,接到二显报告,老太太回来了。终于熬过来,长出一口气,心力憔悴差点瘫倒。

    告知杨氏情况,跟随仆人离开,吩咐弟兄们巡逻。来到自己房间,享受宫廷糕点,味道好极了。再喝几口小酒,舒服躺床上,很快进入梦乡。

    武康卧室中,婢女在旁伺候,武顺带敏月探望。敏月小大人似的,摆出威仪吩咐:“这里不用你们伺候,都回去就寝吧,没我吩咐不许过来。”

    婢女应诺告退,敏月关上门,神秘兮兮道:“外祖母就寝了,阿兄也睡着了,阿娘你照顾舅舅。我回去睡觉了,阿娘要有吩咐,喊院外的梅婆。”

    说完转身就跑,又蹦又跳很欢乐,搞得武顺云里雾里。蓦然想到什么,脸颊浮现红霞,骂了句“人小鬼大”。水盆倒热水,拧干毛巾,为康郎擦脸...

    与此同时,皇宫紫薇院,媚娘悠闲躺着。贴身婢女八两,也拿热着毛巾,小心翼翼擦脸。婢女们扶她起来,媚娘轻抚肚子,扫视心腹婢女,抿嘴戏谑:“康郎来长安了,你们谁去伺候?”

    八两主动请缨,上次万年宫外,就是她照顾起居。其余婢女脸色潮红,跃跃欲试的模样,媚娘不禁轻啐。刚想调笑几句,四钱匆匆来报,新城公主求见。

    新城公主?她来做什么?媚娘柳眉微蹙,让众婢女搀扶,亲去门外迎接。两人来到客厅,新城一句话,彻底搞蒙媚娘:求昭仪做主,武康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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