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江沅很少反驳事实,便但笑不语,伸手请太平公主上牛车。

    “去哪儿?”太平公主问道。

    “……回家。”萧江沅想了想,答道。

    太平公主微怔,思绪辗转间似悲似叹:“我的家……在大明宫。”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她是整个大明宫最明亮最肆意的存在,兄长疼爱,父母宠爱。之后将近二十年,整个大唐都只有她一个小公主,得天独厚,婚礼惊天动地,尊贵无可比拟。

    而在萧江沅听来,只能想到一件事——那个时候,则天皇后还在。

    她仍是没有反驳,也没有纠正,笑容依旧,仍在伸手。

    “你坐过的,我不坐。”纵然占着口舌之利,她也已无力扭转未来,太平公主心里清楚,却仍要固执着仅剩的骄傲。她转头看向李业,“姑母要你一匹良驹,侄儿不会舍不得吧?”

    “姑母说得哪里话?”李业说着忙把自己的马儿牵来,“侄儿扶姑母上马。”

    太平公主刚迈出一步,便见身边薛崇简也上前一步,还伸出手又颤颤地收回。她抬眸,眸波微漾,将这经此一难之后仅剩的存活于世的儿子,最后沉沉地望了一眼,便毅然从他身前走过。经过他的时候,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不要忘了,回长安之前,我对你说过的话。”

    这是她留给儿子的最后一句话,薛崇简听到之后,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见太平公主上马时,连仅存的儿子都不去扶,反而是侄儿尽心竭力,照顾周全,一边看着的百姓不由小声唏嘘。

    “传闻他们母子不和,今日竟到如此地步……”

    “你知道什么,若非如此,这立节王如何能活?镇国公主的三个儿子,可在三日之前被抓到的时候,就直接斩首了……”

    太平公主坐稳之后,指了指萧江沅:“你来为我牵马。”

    这便是要让萧江沅徒步随她回到镇国公主府了。李业担心萧江沅的身体,刚要说话,就被萧江沅拦住:“我无妨。薛王还是赶紧带立节王入宫,圣人也已等候多时了。”

    薛崇简早已不忍再看下去,闻言便拖着李业离开了此地。太平公主见薛崇简远去,才悠然起步,缓缓驰马在朱雀大街的正中间。

    朱雀大街甚是宽阔,道路两旁不仅有树,还有又宽又深的沟渠,以便城中排水。此时晨鼓已毕多时,街道上行人者众,不绝如缕,一片繁忙而充满着生机的景象。

    有结束了宫中值夜的官员正骑着驴儿回家,甫一见到太平公主,一边以为自己看错,一边就手忙脚乱地从驴上滚下,在小厮的帮扶下,忙朝太平公主遥遥拱手见礼。

    有结伴而行出门郊游的世家之女们,特意停下牛车,下车肃拜,幂离朦胧之间,也依稀可见其中或容色姝丽,或资质平凡,举手投足却皆不乏高贵,品格亦如空谷幽兰般高洁。

    有正匆忙赶去西市的商贩,因曾有缘见过几次家居西市之畔的太平公主的容颜,忙知会身边同伴,侧身面向太平公主的方向,齐齐致意,直到太平公主经过,才重拾焦急的脚步。

    有迎面而来的豪华车架,见来人是太平公主,不仅连忙下车致礼,还让车马纷纷避开,让太平公主先行。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百姓涌上朱雀大街,却都不敢上前,只在大街两侧遥遥一拜,便目送太平公主离开。

    仿佛什么都没变,却实则什么都变了。

    一路上所见的这一切,萧江沅是没有想到的。但若易地而处,马上的是则天皇后,而她就在这群百姓中间,那么她也会是一样的,所以不难理解。她微微回头,看了太平公主一眼,只见她眼中隐约有泪,却依然目视前方,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脖颈和腰背却要比出发时挺直多了。

    萧江沅不禁轻叹一声,心下暗道:不论帝后也好,皇子公主也罢,这骨子里的倔强,真是在李唐皇族的血脉里不停地流淌。

    太平公主本来还有许多的不甘和怨愤,此番归来也是要争一口气,心绪一定不宁。如今走了这一路,她的心却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宁静。无论发生什么事,在大唐的子民中,她始终都是大唐的公主。

    但,只能是公主。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她今日也要带着它一同死去。她这一生,只有这一个名分,自始自终,从未辜负过她。她忽然有些庆幸,自己没有因为野心而抛弃它。

    脚步虽慢,辰光却快。待太平公主重新将长安一草一木印记在心里之时,暮鼓已起,坊门将关,她与萧江沅也已抵达了镇国公主府。

    如今的镇国公主府,已是人去楼空,资产已尽皆被抄,屋内连家具草席都不剩,然这府邸还有搬不走的亭台楼阁,山水奇景,正好去所有雕饰,以素颜示人。

    太平公主自府门踏入,每走几步,便将身上一件华丽而价值不菲的饰物丢弃。先是头上的金簪步摇玉搔头,再是耳环项链手镯臂钏,最后便是身上华衣。待她行至正房之时,她已是长发如瀑般垂顺披散在身,一袭雪白的齐胸襦裙纤尘不染。

    她已四十有余,但多年保养得当,此时望见,犹似小女儿年华。

    正房里,只放着一只矮案,矮案上方,正悬着一条随风轻舞的白绫。

    太平公主走过去,将白绫当成披帛,一侧披在肩膀,一侧挽在臂间。她细细地抚摸着这丝柔滑爽的质地,忽地嫣然一笑:“白绫价贵,三郎竟也舍得?”

    那笑容再无嘲讽,只如一朵芙蓉,在荡漾清水间盛开。

    萧江沅微笑之余,也多了几分人情与认真:“毒酒污人颜色,匕首见血不洁,圣人想来想去,唯有这个,可全公主颜面。”

    太平公主颔首,朝北方遥遥肃拜:“太平,敬谢君恩。”

    萧江沅道:“圣人从不奢望能得到公主的原谅,甚至感谢,故而未敢亲身前来,只让奴婢代圣人向公主道一句感谢,也道一句:‘对不住’。”

    太平公主摇摇头:“我这里不过是一死,他是天子,无谓亲自来此。只是这么说出来不好听,你倒是会替他说话办事,有几分婉儿当年的风采。”

    萧江沅郑重道:“无论公主信或不信,那日圣人与公主在大唐版图前的对话,确是奴婢自作主张偷听,圣人当时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心实意的。”

    事已至此,萧江沅没必要欺骗,太平公主自然清楚这一点。她看似表面已不甚介意,可当她听到这番解释的时候,心情还是舒畅了些许,也放心了些许。

    太平公主盯着萧江沅捧了一路的卷轴,道:“如此,大唐得一雄主,来日可期,我虽死不枉——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宣读制书,让我早些赴死?”

    萧江沅微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卷轴,什么都没说,只前行了几步。见萧江沅向自己走来,太平公主垂眸,凝视着萧江沅一步步接近时流动的袍角,轻抚白绫的双手缓缓收紧。

    萧江沅将卷轴递给了太平公主,道:“这不是赐死的制书,而是侄儿给姑母的临别礼物。”

    太平公主秀眉一挑,问道:“圣人不怕没有制书,我不肯就死?”

    萧江沅道:“圣人曾言,公主若回,必是视死如归,就算他不提,也不外乎这个结局。”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没下制书,便是没有对太平公主的罪人身份盖棺定论,这才能让她以大唐公主的身份死去,而这白绫其实已经代表了圣人的意思,太平公主如此聪慧,不会不明白。

    太平公主这才伸手拿过那个卷轴,打开一看,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脸怔忡:“这是……婉儿的诗集?”

    萧江沅道:“正是。圣人欣赏惠文昭容的才华,故而很早以前,就派人将她的诗都集录起来,做成书卷,以供天下人传看,近日才得了这第一份终稿。”

    “还是张道济做的序?不愧为文坛领袖,当代之大手笔。”道济是张说的字。太平公主细细翻来看去,忽道,“你可知,我方才曾想趁你不备,用这白绫先杀了你,再杀了我自己,然后带着你一同去见婉儿?”

    见萧江沅鲜少地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太平公主轻笑起来,又幽幽一叹:“你可曾想过,婉儿为何一直纠结,你和她应是一类人?”看萧江沅沉默不语,她接着道,“因为你与她太相似了。若你最终成为和她一样的人,她便会觉得好受一些,认为这是唯一的结果,她没有任何过错。”

    这些,其实萧江沅都知道。

    “你当真以为,婉儿希望你与她一样吗?”太平公主抚摸着书卷上的字,“婉儿是个惊采绝艳的诗人啊,何尝不愿有文人风骨?然时势不由人,你看这官场,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朋党相争,党同伐异,到处都是倒戈之人,今日跟随你,明日跟随他,真正能做到忠贞的有几个?婉儿不忠于人,不忠于国,她只忠于权力。在我看来,她没有错。她毕竟教养你一场,你是因她才有今日,何必一边用着她给的东西,一边鄙夷她?”

    “我从来都没有鄙夷过她。”萧江沅立即道,反应到自己有越礼之处,又道,“奴婢只是认为,从来识时务者,都是心甘情愿,所谓时势相逼,不过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无可奈何的借口,来日好说明自己与淤泥不同,仿佛如此,就可依然洁净不染。可天下万事,多在人为,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要行一些什么样的事,都只看人自己,看他自己的心,不能因为世道如何,就让自己随波逐流,甚至推波助澜,还觉得自己不得已很无辜。这便是奴婢与她,最大的不同。

    “世间万事,有道有术,奴婢可以用最卑劣的术,却不会背叛道。有些人变了,只是道变了,心也变了,没有其他的托词和解释。倘若真如公主所言,她始终忠于权力,那她这一生,其实已经成全了她的意愿与忠贞,她当无遗憾可言,可公主依然为她解释这么多,看来孰是孰非,公主与她心中都如明镜一般,本不需要奴婢多嘴拙舌。”

    “即便如此,她仍是教出了这样的你。”太平公主叹道,“我现在相信了,你与她确实不同,但我还是不喜欢你。看在婉儿的面子上,我多嘴问一句,你将来便打算一直这样下去了,不恢复女子身份?”

    萧江沅一脸理所当然:“奴婢乃是宦官,没有女子身份那一说。”

    “也好。”太平公主想了想,颔首道,“这世间现下还属于男子,我们曾有机会改变一二,可在我死之后,恐再无机会了。或许日后,世间会给女子一个与男子平等的机会,但我想你应是等不到的。你若想好好活下去,不仅要像现在这样,还要有阿娘的杀伐与决心,要比男人更加不择手段,弃得了情爱,狠得下心肠才行,还有——这是我这个过来人,能给予后生的最后忠告了——”

    “小心李三郎。”

    先天二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镇国太平公主自缢于府邸。

    持续了几十年的女子涉政,险些为大唐带来灭国之难的红妆时代,到此全部结束,且未来再无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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