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骂他?

    她放肆,她大胆!

    即便如此,李隆基方才生的那些气,还是从这一刻开始,消了个干干净净。

    萧江沅向来言辞谨慎,行事周全,脾气甚好,从无行差踏错。衣帽只要穿戴,都是服帖而整齐的,腰背若非行礼,也永远都是挺直的。再看今日,骂人虽拐着弯不吐脏字,倒是符合她的一贯秉性,但这情绪上的波动,真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他从来都没遇到过。

    说的话也很有意思。他坐拥后宫佳丽,一直以来她都没说什么,她只是娶了个“妻”,他便冷嘲热讽,这样看来,好像真是他严以待人,宽于律己,过于小器,无耻卑鄙。

    可男子和女子本就是不一样的啊,男子三妻四妾习以为常,可没听说过一个女子同时拥有好几个丈夫的——情人不算。

    更何况他是天子,拥有后宫佳丽是他这个权位所能享受到的待遇和权利,且不仅仅是为了他的个人享乐,他可是有一个皇位要继承下去的,先前李氏子孙又被祖母杀得太多,他乃至幸存于世的叔伯兄弟们,哪个能不多努力努力?

    最让李隆基理直气壮的是,从来没有一个女子向他提过这样的要求,哪怕是萧江沅自己。

    世间众人,就连女子自己,都已经司空见惯,接受现状了,不是么?

    总之,无论怎么想,萧江沅对他情根深种一事,都算是确定了。

    李隆基一想到此,便觉得神清气爽,走路生风。而最让他愉悦的是,萧江沅也终于开始流露出些许女儿情态了。

    他忽然想见见这位吕云娘了。

    听萧江沅的描述,吕云娘大部分时候,都和这世间最平凡的少女一般无二,都崇尚美丽,自然娇媚。年少的经历让她的性格中添了几味豁达与通透,再加上腹有诗书,便又比一般的少女多几分独特的韵味。

    以李隆基对女人的了解,这吕云娘必然是一个真正的女人,姿容形态,举手投足,无一不证明。

    想来这两年萧江沅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中,多少有些启发,这才有了今日之失态。

    奇怪的是,萧江沅多年以来也见过不少女子了,大气如则天皇后,才情如惠文昭容,娇嗔如悖逆庶人,骄傲如太平公主,简单如废后王氏,坦荡如武惠妃,还有那数不清的后宫妃嫔与宫人……可以说世间各式各样的女子,她只怕都看尽了,可就是没有一个让她开窍。

    那个吕云娘也不知是何方神圣,不过“嫁”给她两年,就有这样的见效,想来是友非敌,至少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可用之才。

    等会儿到了勤政务本楼,他得跟萧江沅提一提这件事。

    却不想萧江沅根本不给他谈私事的机会。她将捧着的那些奏疏一一展开,放到李隆基面前:“大家曾说,住进兴庆宫之后,便会着手罢相,另拜新相。臣从开元初年的宰相奏表一一翻找至上个月,发现有一位官员,其实在很早以前,就该入大家之眼了。”

    谈起正事,李隆基还是不含糊的:“哪位?”

    “兵部侍郎萧嵩。一向眼光很高的文献公姚崇曾经推荐过此人,说他文章虽不显,实务上却有大能。”

    李隆基恍然道:“我想起来了。他姿容俊秀,比张舍人也不差。文章上确实差了点,昔年我拜许国公苏頲为相的时候,他还是中书舍人,让他写个任命制书都麻烦得要命。”

    此事萧江沅也有印象:“当时他在制书里写许国公为‘国之瑰宝’,触了许国公父亲的名讳,大家建议他当场改掉,却见他一脸为难地纠结了半天,还以为写的是何等绝世文章,一看方知,他不过是把‘国之瑰宝’,改成了‘国之珍宝’,一字之差,竟把他难为成那样。”

    “这样的人……当真能做宰相?”

    “臣以为,大家就算不信臣的,也该信文献公的。人各有所长,大家不能因为兴了文治,就忘了能臣的好。”

    怎么说得好像他是个鸟尽弓藏、忘恩负义之辈……李隆基一边腹诽一边道:“也罢,反正暂时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罢相一事不急,我再考考他。”

    这两年,大唐的边境就没消停过。先是南边的春州、泷州刺史叛变,李隆基任命杨思勖为骠骑大将军,领兵前去平叛;后又有吐蕃攻占西北的瓜州,回纥趁火打劫,击杀河西节度使王君毚及其妻巾帼英雄夏夫人,虽有刺史张守珪奋力击破,但这对李隆基来说远远不够。

    ——他可不是即位之初一切维稳的新君了。他想要的大唐盛世,亦绝不止步于某一方面,而是全部的繁荣。如今大唐百姓安居乐业,文治亦已大兴,武功便也不能差。四方蛮夷既然敢在他大唐的土地上点燃战火,扰他大唐子民,若不把他们打得服服帖帖,此事没完。

    南边有单靠名字就能吓死人的杨思勖,李隆基一点都不担心,西北这边却急需选出一位新的节度使,来安定人心,统御战事,完成他之所愿。

    既然姚崇推荐过,那便让萧嵩来吧。

    起初萧嵩还有些迟疑,毕竟临危受命,顿感压力如山。李隆基为了安抚他,直接提拔他为兵部尚书,兼任河西节度使。

    在萧江沅看来,其中深意已经很明显了——当年姚崇也是兵部尚书进而拜相,自那以后,为官者能做到兵部尚书,便说明离宰相仅有一步之遥了。萧嵩此番又是“出将”,若大胜而归,迎接他的不就是“入相”了?

    萧嵩还真有几分聪明,立即领会了李隆基的意思,再无犹疑,干劲十足。他没有对不起姚崇的推荐,也没有辜负李隆基的信任。虽非武将,他却懂得攻心为上,一招离间计便大败吐蕃,甚至攻破了吐蕃的国门,擒大将一人,斩首上万级!

    李隆基大喜,在萧嵩凯旋而归之后不久,便拜其为相,更在罢免了李元纮和杜暹之后,把自从张说罢相便一直空着的中书令之位,也给了萧嵩。

    思来想去犹觉不够,李隆基便把女儿新昌公主许配给了萧嵩的次子,跟他结了个儿女亲家,甚至在萧嵩夫妇入朝觐见的时候,亲口称萧夫人为“亲家母”。

    私下里,萧江沅忍不住提醒:“大家以往任命宰相,不都是一次任命两位,一主一辅,并驾齐驱么?”

    李隆基颔首道:“你放心,另一位,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既要才能与资历并重,还要性格上跟萧嵩合得来,李隆基觉得裴光庭此人甚是合适。早在封禅那年,裴光庭就凭借一段话,解决了封禅时大唐边境的安全问题,让张说都不由得佩服,自那时起,李隆基就有意无意地在培养他了,如今也算正得其时。

    最重要的是,李隆基真是受不了臣子之间争执不休了。萧嵩和裴光庭都是沉默寡言之人,这总吵不起来了吧?

    起初,朝堂还真的安静了不少。

    萧江沅也觉得舒坦了许多,便见李隆基扭头又把宇文融召了回来,任黄门侍郎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下了朝之后,萧江沅忍不住道:“大家莫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李隆基也很无奈:“这不是国库又吃紧了嘛……这么多年以来,也只有宇文侍郎真正做到了度支敛财啊,我不找他找谁?”

    “且不说赋税年年递增,究竟有没有国库吃紧这一回事。从前的覆田劝农,或许好处多于坏处,但也不乏几处地方激起了些许民怨。再让他去敛财,恐怕便是真的与民争利了。”

    “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富足,再说宇文侍郎行事之前,肯定是要问过我的,若是不妥,不为便是。总之,我就是缺钱,平时赏赐个大臣,我都束手束脚的——不然将军把宅邸卖了,稍稍帮我一把?反正宫里也有将军的住处,将军若是担心家中娇妻,大不了也接进宫来一起住。”李隆基眉眼含笑,挑逗至极。

    萧江沅却清楚地知道,李隆基何止是自己手头紧,战事方面亦然。近年的胜利大大滋长了李隆基在武功方面的野心,萧江沅从他对萧嵩的态度,便能感受到李隆基的渴望与热切,心下不觉凛然。

    战事得利,除了领兵作战之人有功,配备军需之人亦功不可没,尤其是源源不断提供优良战马的王毛仲。她若再不动手,恐怕日后就撼动不了他了——听说九月份,王毛仲还要跟功臣将领葛福顺结亲呢。

    说曹操,曹操到。

    萧江沅刚想到王毛仲此人,王毛仲便来勤政务本楼觐见了。

    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来向李隆基要恩赐的。

    王毛仲之得力,让李隆基见到他就眉开眼笑:“你女儿三个月之后便要出嫁了,准备得如何了,可还缺什么,大可告诉我。”

    王毛仲委屈道:“奴万事具备,却不得贵客。”

    李隆基有些不悦:“张右丞、源左丞等一、二品的大员,难道请不来?”

    难不成那些臣子见王毛仲是他的家奴出身,便敢表面上恭恭敬敬,私底下却瞧不起?王毛仲再如何不堪,也是替他豢养战马,为国效力,为他分忧之人,他们若敢瞧王毛仲不起,那便是瞧他不起。

    王毛仲忙道:“这些都已请来了,只是有一人,奴托了无数的关系,就是请他不来。此人若是能屈尊观礼,葛将军与奴必当蓬荜生辉,面上光彩,此后便再无人敢小瞧奴等了。”

    忽听一声轻笑,李隆基和王毛仲一同看过去,便见萧江沅以袖掩唇,动作竟有几分小女儿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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