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与他舅父姜皎的感情甚好,这个表妹,还是他看着长大的。昔年朝中文臣能臣相较之时,因为同是能臣,李林甫与韦坚的关系还不错。可自从昔日的忠王成为太子,韦坚自动被划分为太子的人,他就不再是李林甫的同僚和亲眷了。

    如今,更成为了敌人。

    萧江沅一点也不为李林甫担心,一则他不需要,二则不论李适之还是韦坚,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她只是觉得有些无奈。李林甫身在朝中放眼望去,所见者皆可为敌,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青云路,也是李隆基为他铺设的康庄坦途。李隆基虽放任李林甫排除异己,却也始终控制着李林甫的权力,李适之和韦坚二人便是李隆基亲手下来,干预李林甫的棋。

    这样的李隆基让萧江沅熟悉且安心,却让李林甫又爱又恨。

    萧江沅知道李林甫不会束手就擒,她甚至开始好奇,他此番会动什么样的脑筋。

    既然李隆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也不是不能放开手,只是无论如何,废太子的悲剧不能再重来一次。

    她家阿郎毕竟已经年老,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再去安抚一次事关王/朝与皇位的动荡。若储位不稳,皇子又众多,一旦他们为了夺/嫡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任何能威胁到李隆基权位的东西,她都要防御和杜绝;所有对李隆基有利的人或事,她都愿意去妥协和代劳。

    朝野且动荡,大唐再乱一次又何妨?她在意的,从不是江山与百姓,她效忠的,只有那个人而已。

    那个稚龄时就敢号称李家天下,青年时应时势而成英雄,中年时登顶泰山封禅,缔造了这无双盛世之人。

    因为这是他的大唐,她才兢兢业业;也因为是他的皇权,她才固执又纠结。

    什么温柔和气,都不过是假象,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清白良善之人。没有人教过她忠君爱国,这么多年,她只精通了忠君这一件事。

    萧江沅此时还没有想到,最终给李隆基带来祸乱的,并不是这些自小困于方寸之地,既无绝艳大才又手无寸兵的皇子们。

    谁都没有想到,这炜炜煌煌的盛世大唐,望之如天般高远,探之似大地般坚实,实则却比那彩云更易散,琉璃更易碎。

    危机早在多年前就有了埋伏,逐渐形成不可逆转和挽回的大势,驱使着历史的车轮碾压而过,而那一只揭开繁华表皮的手,不过是推动了它前行。

    此时或已出现可见之端倪,却尚未有人发现。

    萧江沅正沉吟着,忽听李隆基开口道:

    “请太白先生过来。”

    萧江沅醒过神来:“……又是作诗?”

    自从李白入翰林院以来,始终居于待诏一职,李隆基若寻他了,必然只是为了作诗,竟从未动过改他为翰林学士的想法。

    “不然呢?”李隆基反问道。

    萧江沅派去的人很快赶了回来:“太白先生醉着,说是来不了。”

    李隆基悠悠一叹:“又醉着,十次寻他,有九次都醉着,余下的一次也是半醉半醒,真不知他到底想如何。”

    杨玉环笑道:“我倒觉得,这才是太白先生。”

    李隆基本还有些扫兴和不满,闻言尽数消散:“也罢,随他去吧。”

    自广运潭回到兴庆宫后,杨玉环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入内室更衣沐浴,李隆基则坐在太真观的正殿里,有意无意地向萧江沅提了一句:“明年十八郎就除服了,也该开始为他物色新王妃了。”

    回想起今日,李隆基对杨玉环前后态度的变化,萧江沅立时便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待寿王有了新王妃,杨玉环的身份便能正式确立了。他的女人,再不能藏着掖着,不论身份谓何,都要堂堂正正地与他并肩而立。谁又能,谁又敢,出言不逊?

    这是他曾有的遗憾,如今有了杨玉环,他不打算再留下任何不甘。

    萧江沅欣然应下:“大家可有合适的家族待选?”

    “高门大族,名门望族,年岁相当,性格温柔,总之……别委屈了十八郎。”李隆基说着自嘲一笑,“听起来似乎有些讽刺。你是不是想说,明明这世间最让十八郎委屈的,便是我这个亲生父亲?”

    “臣不敢。”

    “……你也学会‘不敢’了?”

    萧江沅只是终于意识到,曾经她胆大敢言,未必不是因为有恃无恐,甚至恃宠而骄。她已经不是他的爱人,只是他的臣子,自然要守好臣子的本分,所以她没有回答,只是道:“臣会办好此事,不让大家分心。”

    李隆基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点点头:“也好。”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韦氏与杜氏齐名,皆是长安历史悠久的世家,世代与皇族名门联姻。到了李隆基这一朝,韦氏和杜氏皆有女入东宫,韦氏为太子妃,杜氏则为良娣,若不出意外,韦杜两家便是未来炙手可热的外戚,声势更上一层楼。新的寿王妃最终择了韦氏女,婚期定在天宝四载七月,即寿王除服半年之后。

    在那之前,李隆基改天宝三年为三载,此后纪年皆以“载”代“年”,以为正朔。他又多次邀请李白携游赴宴,皆被李白以酒醉为由拒绝。

    眼见李隆基对李白的倾慕逐渐淡化,最终变成了隐隐的不满,萧江沅只犹豫了一瞬,便命人用凉水泼醒李白,将他带到了李隆基面前。

    李白不气不恼,见到李隆基和杨玉环之后,还知道摇摇晃晃地行礼谈笑,却在应李隆基的命令,为杨玉环写下《清平调》三首之后,便主动请辞。

    或许是因为《清平调》三首写得太好,亦或许是因为看到了萧江沅和杨玉环不忍的神色,李隆基没有当场发作,而是命人将李白好好地送回了翰林院。

    次日李白酒醒之后,又向李隆基上了一道请辞的奏表。他没想到萧江沅的权力如此之大,这奏表连李林甫都没看到,便直接到了萧江沅的手里。

    萧江沅直接去翰林院寻了李白。见他难得清醒,她摒退了众人:“……太白先生是否认为,圣人没有识人之明?”

    两年多的时间足以让李白对萧江沅有所亲近,见萧江沅说得如此大胆直白,李白有些意外,随即也没了顾忌:“李某来到御前,是想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济世安民,为国效力,而不是做帝王身边只会写诗的弄臣。圣人,没有识我之明。”

    “太白先生或许不知,其实在这两年里,圣人曾多次尝试对太白先生予以重用。”

    这一点,李白确实不知。

    萧江沅并没有说谎:“只是每次召唤,太白先生都是酩酊大醉。于太白先生而言,翰林待诏和翰林学士只有一步之遥,一旦做了翰林学士,行制诰之能,便也有了议事之权。太白先生若真立志济世安民,须知在圣人身边行走,许多事是不能宣之于口的,酒虽能助兴,但也易误事。故而圣人与酒,太白先生只能择其一。萧某可以助太白先生做上翰林学士,但在此之前,太白先生得先给萧某一个选择。”

    “原来萧将军是来挽留李某的。”李白潇洒一笑,“先谢过了,只是圣人怠政,右相揽权,萧将军独善其身已是不易,无谓再为李某费心。选择是早就做好了的——若没有酒,我便不是太白了。我心中有大唐,有山川湖海,有百姓民生,何必拘泥于身在朝堂?身在天下也是一样。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其实从一开始,萧江沅就知道这样的朝堂或宫廷,留不住李白。

    能写出那样的诗的李白,比昔年的张九龄还要理想。他们都是内心至净的人,不同的是,张九龄足够清醒,也愿意对这世道做出一些不失原则的妥协,而李白既不世故练达,也不肯虚伪倾轧,若不遂心,便只愿沉在酒醉里,谁也留不住他。

    萧江沅终是将李白的请辞奏表交给了李隆基,李隆基看完之后,二话不说御笔亲题:赐金放还。

    李白离开长安的时候,数以万计的文人骚客及学子百姓,都去了霸陵桥折柳送别,吕全也被同窗们拉了过去。

    萧江沅和濯缨乘着马车送吕全过来,刚好碰上了玉真公主的马车。

    “小子美,你都多大的人了,可别哭了。”

    萧江沅刚下了马车,打算拜见,便听到了玉真公主已然失去耐心的苦劝。

    “你不是特意写了一首《饮中八仙歌》?再不下去送别,且不说太白还是不认得你,就连柳枝都没得折了!”

    “公主别急,子美这是伤离别,不忍亲眼相送。”王维也在车里。

    萧江沅示意驾车的道童,不必说她来过,便默默退回了自己的马车里。

    吕全这时也眼圈红红地挤了回来:“姑父,我不想读书了,我要学医。”

    当初萧江沅把吕全带回宅邸之后,立即便派了人手,把负责给吕家送财帛的小厮抓住,关了起来。那时新丰县丞名为吉温,为人举荐入朝,李隆基对他的印象甚是不好,萧江沅却注意到了他。

    吉温的叔叔吉顼,乃是则天皇后执政时的宰相及酷吏,曾建议张易之和张昌宗劝则天皇后还政于李唐,后来被诸武嫉害,遭贬不久去世。

    萧江沅随侍在则天皇后身边的时候,吉顼已经被贬了,与他一起消弭于尘世的还有一卷书,是由他主张诛杀的来俊臣等酷吏所写。

    在打听了一些有关吉温审讯犯人的故事之后,萧江沅想,她已经知道那卷书在谁的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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