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昔日之仇敌,再到后来的同袍相依,虽说公良雎加入北戎军时,何易与父亲已经离开凉城,北戎军也换了新的统帅。

    但在他眼里,北戎军真正的统帅,却还是武安君那个挺拔而伟岸的身影。

    至少不像之后的委任的那些个无能之将,一个个不知治军,只会造孽。

    “果然如我所料......”何易沉重的点了点头。他早已预感到了这一点,但他不想,也不愿意去相信这样残忍的真相。

    “闭关修行,闭关修行,为了长生,却连这大好的江山基业都弃之不顾了......”何易悠悠而叹。

    何易忽地感觉有些心灰意冷,替自己的父亲感到不值,也替北戎十数万将士感到不值。

    一生为家国征战,枕风宿野,饮血吞沙,到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修行,修行!可恨!可恨啊!”公良雎挥了挥手,像是挥去了几分烦恼一般,不再言谈此事,收了收情绪,继而道:“此番能与少将军相遇,乃是天意!不如我二人......”

    “停!多谢公良兄一番美意。”不等公良雎说完,何易连忙伸手将其打断。

    他知道对方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他不想听这些东西。

    何易起身低着头与公良雎行了揖礼。俯下身去,却是头也不抬,淡淡的说道:“时间不早,我还有事在身,这便要走,改日再续吧。”

    言罢,他便转身,不再回头看一眼,快步离去。

    “你......”公良雎看着何易的背影,怔了片刻,忽地将拳头紧紧捏了起来,面容有些许扭曲。

    砰!

    那只酒盏在他手中猛地被捏成粉碎,碎片扎入肉骨,鲜血淋淋。

    “走?你就这般走了吗!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公良雎急步拦住何易的去路,猛地攥住了何易的衣襟,正欲厉声质问,但在看到何易的表情时,又忽地怔住了。

    因为此时此刻,何易的表情,却比他公良雎更加的扭曲可怖!

    青面嚼牙,双唇微颤,目光冰冷,乍一接触,就让人坠入无底的冰窟。

    公良雎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在何易那古井无波的眼神深处,所隐藏着的,那一股能够将人千刀万剐、绞碎湮灭的恨!

    绝望且疯狂!

    “让开!”何易嘶哑的低吼道,那声音如同九幽黄泉之下,厉哭依旧的冤鬼。

    从认出公良雎时开始,一直到现在,他都在极力的忍耐着,压制着自己的情绪。

    可在知晓北戎军覆灭之后,那悲与恨的情绪,便如同触碰了火星的炸药,轰的一下子在他心中爆发开来。

    从入狱以后,何易的性情同样大变,从一身浩然,锋芒毕露,变得沉默寡言,警惕敏感。

    他从不愿意在别人面前展露自己内心的情绪。

    因为,对于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何易来说,情绪已经渐渐的无法支配他的心了。

    因为所有的心情————

    都是恨!

    所有的情绪————

    也都是恨!

    他恨这君王,恨这社稷,恨这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修真之人!

    该千刀万剐!

    “我说让开!”何易抬手,一巴掌打开了公良雎抓着自己衣襟的手臂,将其推到一旁。

    他方才之所以急于离去,便是不想让公良雎看到自己此时的样子。

    “老子偏不让!”

    公良雎也急了,再一次抓住何易的衣襟,暗暗发力,将何易抵在一棵树上,厉声道:“你就是个懦夫!懦夫!你逃了十年,已经十年了!如今还想继续逃吗!”

    公良雎扯着何易的衣领,按着他的脑袋,让他面向西北的方向:“今日就叫北戎军十数万同袍将士的英灵看看,看看他们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将军,如今是何等的落魄和懦弱!”

    话音一落,何易的身体忽然僵在原地。

    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孔,只是紧捏着拳头,浑身都在颤抖着。

    “你给我滚开!一个败军之将,也敢在我面前叫嚣?”何易声音冰冷的说道。

    “我呸!一条丧家之犬,也敢在我面前乱吠?”公良雎愤怒的看着他,恶狠狠的针锋相对。

    这一句丧家之犬,彻底点燃了何易心头的怒焰。

    他浑身不住的颤抖着,寒着脸,咬牙挥起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重重一拳捶在公良雎的脸上。

    “砰!”

    公良雎被何易打了个趔趄,吐出一口血沫,两颗槽牙却是顺着血水从他的嘴巴里滑了出来。

    “啊!”公良雎怒不可遏,大叫一声,便抡起拳头还击。

    “砰!”

    “有种你再咬我啊!丧家犬!”

    “砰!”

    “混蛋,我要杀了你!”

    “砰!”

    “懦夫!”

    “砰!”

    “孬种!”

    “砰!”

    “砰!”

    “砰!”

    “......”

    他二人各自挥动拳脚,贴身肉搏,几乎下了死手,拳拳到肉,疯狂的往对方脸上身上招呼。

    这两人心中的恨,皆是压抑了多年。

    一个是被迫入狱,苟且偷生,另一个眼睁睁看着身边同袍冤死,却无可奈何。

    数年的沉淀与累积,他们的内心早已变得十分敏感,一个不经意的眼神话语,便能轻而易举的便触发各自心中深埋已久的仇恨。

    他们都需要发泄!

    像两个疯子一般,相互招呼着拳头,企图用身体带来的疼痛,来减轻精神上的痛苦。

    打着打着,渐渐累了,也渐渐忘却了那座像是乌云一般笼罩在心头的阴影。

    何易与公良雎鼻青脸肿,瘫痪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四目相对时,两人却是不约而同的笑了笑。

    然后疼的咧嘴。

    恨又如何,愤又如何?

    压抑又如何,委屈又如何?

    至少今时今日,依旧看得见昔日的同袍。

    至少从今以后,不再是一颗无根的浮萍。

    “我真的要走了...”何易用手抓起一把白雪,捂在青肿的脸上说道。

    “少将军!!!”

    “不要劝我!”

    何易知道公良雎想要说什么,抬手制止,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一家十六代先人的忠贤之名,绝不可能在我手中断送...绝不可能!”

    何易紧紧捏着拳头,内心无比的痛苦。

    “好,好,好!你是忠良,就你是!我是反贼!行了吧?”公良雎死死盯着何易,又欲发怒,却忽地怔了一下,想起一件事情来,便指着何易的鼻子说道:“我可告诉你!那黎戎寨被你烧了军械粮草,自是无法继续在山里呆下去了,若我猜的不错,最迟明日,他们必将拼尽全力攻打平原县!到时候,我看你们怎么守得住城池!”

    “明日?”何易摇了摇头,道:“明日,斛阳城的援军就要来了。我只要紧闭城门,多竖旌旗,最多半月,黎戎寨不攻自灭。”

    何易将自己的想法如实说了出来,他不担心公良雎会回黎戎寨报信,既然选择来见自己,他就一定不会再回去了。

    “援军?哼哼,希望明日以后,你还有这个想法!”公良雎明显知道一些事情,他狠狠将手中杯盏掷于地上,负气而去。

    何易一怔,还想问些什么,但公良雎已然走远。

    ...... ......

    这一夜,何易仍旧辗转难眠。

    原本守住了城池,应该高兴才是,可与公良雎相认之后,得知北戎军的悲惨境遇,让他心里难受不已,直至天色将亮,才勉强睡下。

    到第二日晌午时分,才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中醒来。

    “谁啊?”何易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只觉得脑袋昏沉,难受万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他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何将军,我是贾绍,斛阳城的赵将军就快到了,裴将军让我提前来唤您一声。”贾绍在门外说道。

    “好,我知道了。你先去,我随后便到。”何易声音疲惫的说道。

    那黎戎寨没了粮草维持,最多半个月就会原地解散,等援军来了,他们只需坚守一段时间的城池,便可获得最终的胜利,这样做的伤亡也会降低到最小。

    所以,何易并不着急。

    “是,将军!”贾绍应了一声,便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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