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二人回到了家中,天已黑尽,家里张氏已经做好晚饭,糙米饭、炒蔬菜,加了一点盐的菜汤,虽简单却自有农家风味,长孙进已经绕着厨房转了好多圈,如果不是张氏制止,他早就窜进去偷吃了。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吃了顿饭,长孙豪简单提了下狗子家的事,听说二郎居然敢孤身为狗子出头,长孙进笑着在桌子底下偷偷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饭后长孙兄弟去院里商谈事情,张氏在这灶房忙碌收拾,长孙弘抱着他的褡裢,搬了张小桌子到灶台边,借着炉膛里的火光,开始操心周夫子布置的功课。

    作词,作点什么好呢?

    这门功课,于长孙弘倒是没有难度,前世大学时分文学社的骨干,对于唐诗宋词都有涉足,脑子里记下的也不少,不过要用在此时此地,不能太过夸张,要符合学童身份,倒是不好选择。

    脑子里转了转,宋朝以前的肯定不能用了,成名的词作早已广为人知,写下来就坐实的抄袭的名,周夫子一定会用最大的戒尺殴打自己。

    倒水、墨墨、铺纸,提笔在砚台里蘸一蘸,思索间不经意的抬头四顾,却见母亲张氏已经拿来了针线活计,坐在身边静静的缝补衣物。

    灶台里的余焰照亮了张氏的脸,纵横的纹路在火光的照耀下分外的醒目,生活的艰辛如刀刻的一般如此清楚,白发与乌丝交错,手指间的厚茧、指甲缝里黑色的泥垢,以及长期烧饭烟熏火燎导致微眯着的眼睛,将一位乡村农妇劳苦一生的写照在长孙弘面前真实的展示出来。

    看着张氏聚精会神的飞针走线,一件破烂的麻衣在她的巧手下慢慢变得完好,长孙弘突然感到心中一阵刺痛,捏着毛笔的手,用力捏紧,紧得像要将那小小的竹管捏碎。

    这就是宋朝的普通人啊,像野草一般顽强,无论环境多么恶劣,世道如何凶险,他们都能在血与火的缝隙中坚强的生存。他们一辈子躬身耕耘,除了要养活自己家人,还要养活许多跟他们毫不相干的人,吃不饱穿不暖,他们却毫无怨言,只要能够活得下去,就心满意足,如果生活能改善一下,比如住上不漏雨的房子、一个月吃上一次肉食,那就是惊喜了。

    这样的人,这样的愿望,渺小到轻如尘埃。

    心中的痛,变成一团浊气,堵在胸腹间,呼之不去,堵得长孙弘重重的拍了一下胸口,声音有点响,惊动了张氏。

    “二郎,怎么了?”张氏关切的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长孙弘强自笑了笑,摆手道:“没事,娘,没事。”

    张氏又瞧了他脸色半天,没有看出什么异状,方才低下头继续。而长孙弘,则提起笔,长吐一口气,在砚台中喂饱了墨,运劲于手腕,极力去控制竹管的走向,在铺好的纸上写下了第一个字。

    写了一下午毛笔字,总算有些成果,竹管运起来不再那么生疏,一盏茶的功夫,长孙弘就写满了一页草纸,他搁下笔,举起那张纸,昂起脑袋吹干墨迹。

    “哟,这字不错啊。”长孙进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个精明的汉子不由分说的接过纸去,摇头晃脑的评价道。

    长孙豪随之进来,一把将纸夺过去,佯作不满的笑道:“你又不认字,懂得好坏么?二郎才写好,别弄花了。”

    长孙进讪讪笑一声,抓抓头:“不认字有什么打紧?你瞧这字,比以前二郎写的要规制许多,如何不是好?”

    长孙豪闻言也举起那张纸瞧了瞧,咧开嘴笑了,有人夸奖儿子字写得好,总归是件高兴的事,哪怕这人是自己兄弟。

    张氏也抬起头,跟着男人笑起来,她笑的时候,也不忘继续缝补手中的破衣。

    长孙豪浑然没有发觉自己将那张纸拿反了,字全倒了过来,当然并不妨碍他放下纸后故作认真的教育二郎:“且不可骄傲,把字练好,方可入先生的眼,你的那位周夫子可是从临安回来的大儒,你跟着他,须认真学习。”

    长孙弘略略怔了一下,他原以为,那位周夫子看上去摇头晃脑,也许是个乡村白衣秀才,屡次不中在李官人家里混口饭吃,没想到倒是从大城来的人,却不知他姓名,在历史上有无名气。

    长孙兄弟又颠过来倒过去的欣赏了一番二郎的字,评头论足,然后乐呵呵的催促长孙弘去洗漱上床,山里的人家,吝惜灯油,一般都不点灯,等灶台里的火熄灭,就该上床歇息了。

    与长孙进睡在一个屋里,各躺一张陋床,长孙进没几分钟就开始打呼噜,鼾声如雷,昨晚长孙弘睡死了,倒不觉得,今夜可就睡不着了,即使用衣服包住脑袋,那鼾声就跟超声波一般,可以透进耳朵里。

    辗转难眠好久之后,长孙弘索性披衣而起,悄悄下地,出门到院子里看星星。

    屋外有一座石头碾盘,长孙弘就坐在上面,仰头望天,只见苍穹之上,繁星满天,没有污染的天空洁净如墨染,星光灿烂,一颗一颗似乎触手可及,长孙弘深深的呼吸着夜晚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只觉整个人都清明了。

    隐约间,听到另一侧的厢房里有声音传出来,好像有人在说话。侧耳细听,是长孙豪和张氏的对话。

    这一世父母深夜叙话,当儿子的似乎不应该去墙根,只不过这小村的夜太静了,草木无声,万籁俱寂,院子又不大,由不得长孙弘不听。

    “他爹,二郎真的是开窍了?”

    “错不了,你看到了,他今晚写的字,比以前哪次都写得快、写得好,我虽不识字,却看得到笔画,那一横一竖的勾勒,比起以前要强上许多。”

    “真的?那太好了。”黑暗中,似乎传来抽泣。

    “你看看你,孩子好了,你却哭什么?”

    “是……奴家是高兴。”

    “二郎原本性子懦弱,身子又不好,好不容易求来一桩读书的机会,还怕他把握不住,如此可好,他以后出息了,就不像我们一般受苦了。”

    “他爹……二郎、二郎真的会有出息?”

    “当然了,他今天还敢摸石头想打李义,此等胆量,却是大得很的,今后还得提点他一些。唉,这胆子小也怕,胆子大了,却也怕,怕他惹祸。”

    “这,都是读书的作用?”

    “肯定是的,看来让他读书,是对了的……”

    夫妻俩在屋里絮絮叨叨,言语间透着无与伦比的欢喜,穷夫妻欢喜下一辈出人头地的殷切,浓浓的从门缝里随着对话溢了出来。

    长孙弘苦笑一下,万万没想到,这一世刚来,就背上了一副沉重的负担,不在夫子那里好好读书,看来良心上就过不去啊。

    摇摇头,他偷偷的掂着脚,摸回屋里,悄无声息的躺回自己床上。

    他自以为无声无息,却没有想到,黑暗里,长孙进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一直无声的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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