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家村的长孙家为私盐一事烦恼的时候,休学远走的周夫子,却悠然自在的骑着一头劣马,悬书挂籍,爬山涉水,出现在了数百里之外的荆湖北路。

    从蜀中出荆湖,延绵山岭层层不尽,道路难行至极,堪称蜀道难的典范,由来商旅出川,要么顺水路沿长江过夔门,进入荆湖两路,再折道下两广,或东进江南,一条大江顺风顺水。

    而周夫子则不然,他沿着山脉间崎岖的山道,蹒跚而行,这条道属于鸟道,连接蜀中四路与荆湖两路,沿途山岭之高,仰首莫见其顶;沟堑之深,低头不能见其底,树木森森,数十里不见人烟,他虽有马,很多时候因路途太过艰险,只能牵着马走,走着走着,都分不清到底人骑马,还是马骑人。常常走在路上,一侧是悬崖,一侧是峭壁,羊肠小道蜿蜒其间,枯木杂草伴随左右,这种道路,商旅自然是不能走的,他们货物沉重、车马繁多,宁可绕行数百里,也不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走这种捷径。

    虽道路难行,却比绕行水路要短上几百里路程,故而周夫子单人独骑,二十来天后,就进入荆湖北路靖州地界。

    靖州城并不大,城池就砌在雪峰山边上,站在城里就能望见远处巍峨的山峰,四面群山环绕,唯有靖州城地面上一块平地,北上长沙南下桂林的官道从城边经过,向两端无声的蔓延,延入山岭间隐入树木不见了。土夯就的城墙歪歪斜斜,松松垮垮戴着白布幞头穿着麻衣倚着证明其兵丁身份的长枪靠在城门处的土兵无精打采,一边审视着出出入入的人一边吹牛打屁,懒洋洋的无所事事,只有偶尔难得的客商们赶着马队过来,才能让他们精神振作,吆三喝四的上前盘查,索要几文钱的“城门费”。

    周夫子布衫白巾,风尘仆仆,身材瘦削别无长物,一匹劣马也值不了几个钱,自然不会让兵丁们兴奋,列行公事般的看过凭由之后,就无聊的让他进城了。

    一刻钟之后,安安静静入城的周夫子,就坐在了城内一座颇为宽大的宅院内一间雅致的静室中了。

    面前一杯仆役奉上的清茶,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周夫子在缭绕的气流中打量着静室,静室不大,一张摆满文房四宝和诸多书本的巨大长案占去了一小半,三张圈椅,书案后一张,对面两张,周夫子就坐在两张中的一张上,靠着两侧墙壁、顶着房梁的都是书架,林林种种密密麻麻的书放了满架,整个屋子都是一股书卷味儿,身处其中,让作为读书人的周夫子感觉很亲切。

    长案后面,一扇圆形的轩窗,一席竹帘半卷,窗外青翠的竹林在微风中“沙沙”有声,绿意盎然,随风入室,让静室里平添了一抹生意。

    把目光从窗外收回,周夫子看向了长案,那里有一副貌似写下没有多久的字,用一只白玉镇纸压着,纸是极好的上等川中皮纸,龙飞凤舞的字迹应该是描至张旭的手笔,“一蓑烟雨任平生”几个草书分外潇洒,令周夫子忍不住站了起来。

    正观赏间,只听门外有脚步声响,未等周夫子急回头整理衣着,已有一人推门而入。

    “哈哈哈,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来人一身青色的对襟直裰,戴着逍遥巾,布履大袖,道骨仙风,爽朗的笑:“周御史向来可好?”

    “托监官的福,无病无灾,一身自在。”周夫子躬身施礼,垂首道:“监官不必呼我昨日官名,黄花逝去,无所留恋,称表字即可。”

    “好啊,尚青大量有容,不在于些许得失,真真让人羡慕啊。”被称作监官的人再次笑起来,一边伸手示意周夫子落座,一边自行在他对面的那张圈椅上坐下。

    “监官见笑了,跟监官比起来,我那点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微末之职,不提也罢。”周夫子坐下,微笑着道:“倒是监官声若洪钟,行走如风,养神之道又有精进了。”

    监官面相老迈,宽皮阔面,一脸正气,浓眉下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目光深邃,一缕长须飘飘欲仙,额头虽皱纹深深,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行则两肩不动,坐着直如青松,一看就知,这是一位从高位退下来的上位者。

    “你让我不叫你官职,你却监官、监官喊个不休,这可不行,尚青,我比你愚长十余岁,你就叫我魏翁吧,如此方才公平。”监官哈哈一笑,拍膝道。

    “敢不从命。”周夫子也笑起来,遵从道。

    喝了一口茶,魏翁放下茶盏问道:“尚青从潼川路来,劳顿辛苦,路上还平安吧?”

    “道路不平,是碰上几回山贼土匪,不过我身无长物,一人一马,又有几本书护身,匪类见了,知道我是读书人,倒是回回逢凶化吉,却是让匪人们悻悻了。”周夫子淡然答道,像是在说着毫不关己的事:“这多亏前些年魏翁在蜀中种下的恩德,广开学堂、教人向善,如今连匪类也知晓读书人的贵重,不会害我性命”。

    “哦?尚青是走的旱路?”魏翁诧异起来,肃然道:“旱路不安宁,为何不走水路?”

    “闻听魏翁被贬,侨居与此地,我身在合州,却如烈火焚心,恨不得插翅而来,哪里肯绕行远道去走水路?”周夫子慨然道:“今日见到魏翁安然如昔,方才放下心来。”

    “尚青啊,有心了!”魏翁动容,拱手向周夫子堂堂一礼,道:“不过庙堂之上,起伏跌宕,乃常有之事,你我历经宦海,难道还窥不破吗?你且放心,在我看来,官帽来去,不过小事而已,没有舍不舍得的羁绊。”

    周夫子连忙还礼,口中却叹息着:“魏翁豁达,但可惜朝中没有魏翁,奸患当道,迷了官家眼睛,这天下,可少了一个清明人来坐镇啊。”

    魏翁面色一黯,稍稍失神,片刻又摇头道:“尚青不可出此言,如今史弥远史相当政,朝堂人才济济,去了一个魏了翁,还有千万人顶上,有何可惜?”

    他又笑起来,指着周夫子道:“你当年为北伐一事,冒死上奏,备棺木于家中,破釜沉舟,连命都不要了,我不过是向官家进谏言、扬传理学,不过是折了一身官袍,何足道哉,说起来,还是尚青比我强啊。”

    “开禧北伐,现在看来,的确是事出仓促,我当年年轻无知,热血上头,坏了朝廷大事,连累韩诧胄韩相身败名裂,每每想起,尚且羞愧难当,魏翁不必再提。”周夫子脸却红了起来,连连摆手,惭愧道:“当时悔不听魏翁至理之言,一意孤行,害人害已,徒叹奈何!”

    “不!尚青,开禧北伐虽然败了,却让我看到了朝中的后来,众官碌碌,尸位素餐,无一人可用,唯有尚青古道热肠,一腔血为社稷,忠君为国,实属难得。”魏翁却摇着头,说道:“二十年前的北伐错在遣将非人,不是错在北伐本身,尚青,你没有错,错的是韩诧胄,错在吴曦反叛,错在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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