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周夫子,长孙弘是很感激的。

    那封信,就是长孙弘的护身符,能在县城里过得逍遥自在,还能顺利的进入濂溪书院读书,靠的都是魏了翁推荐信的功劳。归根结底,周夫子周朗对他的照顾非同小可。

    他对谁都可以无所谓,对周夫子,却总有一种尊敬的感情在心底埋藏。

    但他来县学干什么?呆在李家村不好吗?对周夫子的背景,实在不好打探,一个辞仕几十年的御史,如今除了宗师道这类恰好与其有渊源的官员之外,很少有人知道了,不过凭他可以拿到魏了翁的推荐信来看,当年必定也是朝堂中的人物。

    这类因为各种原因隐姓埋名的大佬,一般不愿意重新踏进人们的视野,孤傲的自尊心作祟之下,他们都会选择于民间做些开设书院、云游四方的事情,如闲云野鹤,从此淡薄名利,做个员外或者游士。

    不管怎么说,人来了,并且问起了自己,隐隐让有长孙弘有了周夫子就是奔自己来的感觉。

    于是第二天,他乖乖的去了书院。

    天空中初冬的凉风微微的刮着,吹落了院落里梧桐树上最后残余的几片枯叶,夏日里热闹的鸟雀们没了踪迹,空余满园光秃秃的枝丫,整个濂溪书院天字班仿佛一夕间被掏空了活力,如这一天比一天冷却的天气,噤若寒蝉。

    屋子里的几十个学子规规矩矩的端坐着,目不斜视,用带着敬畏的眼神瞧着跪坐在前头的周夫子。

    还有他带来的那根硕大的戒尺。

    头一天来上课,周夫子就用行动教育了这班学生---他与之前的夫子,是有所不同的。

    跪坐,是起码的。

    所有的桌椅都被撤去,换上矮几跟席子,学子们被迫跪坐在自己的后脚跟上,用一种极为不舒服的姿势,仰视着周夫子。

    “读圣贤书,就要有学习圣贤一切的觉悟。”周夫子的眼神一直不善的飘向坐在后面的长孙弘:“这点困难都克服不了?还谈何治国平天下?都把脊梁挺起来!”

    连同长孙弘在内,所有的人都不自觉的把腰挺了一挺,即使后脚跟痛的发麻也不敢乱动。

    周夫子满意的点点头,两只大袖一撩,稳稳的跪坐于前,开始翻开书本,讲解经义。

    这一堂课,上得李家三兄弟如梦似幻,仿佛又回到了李家村李宅的私斋里,“啪啪”作响的戒尺如跗骨之蛆,千万里的追随而来,再次把他们丢进了不堪的回忆中,到了午时。散学的话刚从周夫子的嘴里说出来,他们就与其他学子一道,争相逃出了令人窒息的课堂。

    长孙弘没有动,他知道,周夫子必定会有话跟自己说。

    “长孙弘,你上来。”果然,周朗板着脸,朝他招手。

    长孙弘规规矩矩的上去,深深一躬:“夫子。”

    “前几日到哪里去了?为何不来上课?”周夫子的面孔如一张陈年的老榆木,刻板而布满岁月的沟堑:“读书贵在持之以恒,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哪里能成大器?”

    “长孙弘知错,请夫子责罚。”长孙弘低头认错,丝毫不敢犟嘴。

    “哼!责罚就不必了,你老实告诉我,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周夫子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浊气:“我听说你一天都在纸坊里厮混?”

    长孙弘心里不禁大骂冉璞不仗义,这必定是他已经出卖自己了。

    “是,这几天我都在瑞福祥纸坊里忙碌。”长孙弘爽快的承认,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反正藏不住也掖不着:“小子知道一些造纸方面的窍门,想改进一下,降低纸张成本,赚取利润,得一些钱财,同时知晓商贾经营的道理。”

    “胡闹!”周夫子的胡子都翘起来了,面皮涨的通红,显然肝火大旺:“圣人言,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长孙弘你岂能贪图一时小利,而置大道于不顾?”

    长孙弘低着头,轻轻的答应着:“夫子且先勿动怒,听我解释,我这么做,自有分辨。”

    “好,你说,你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道理来!”周夫子怒气值陡增,拍着矮几拍得震天响。

    抬起头,长孙弘的神情变得严肃无比,他在这一世已经历时半载,目睹世间百态,总有一些想法,不吐不快。

    “夫子,读书的目的是为了什么?”长孙弘端正的跪坐着,仰着头,看着周朗的眼睛:“书上说,是为了治国平天下;还说,是为了济世得太平;更有说法,是为了忠君保社稷。”

    “都没错,书上说的,都没错。”长孙弘的语气低沉而压抑,如夏日黑压压的云层,隐藏着惊天动地的雷。

    “不过,我想,这些说法太大了,太虚无缥缈了,书本上的东西,怎么才能达到这些目的呢?这中间,应该有个学以致用的问题。”

    “书本的道理,都是先人的智慧,总是有用的。但怎么用,很棘手,死板的用,那是书呆子,不知变通,不知灵活,只会好人办坏事,或者办不好事。”

    “读书有用,但不是万试万灵,也许我说得不够透彻,但就是这么个意思,要把书本上的东西,灵活的运用到生活中去,怎么说的?哦,对了,学习和实践相结合,这才是根本。”

    “夫子你曾经说过,国无兵不强,国无税则无法养兵。学生很赞同,觉得这说到点子上了,眼下国家危难,西有夏国骚扰,北有金国耸立,草原上也有蒙古人肆虐,虽边境近几十年没有大的战事,却是靠失去淮河以北大片土地换来的。”

    “靖康耻,延绵百年,大宋上至官家宰铺,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如鲠在喉,如锥刺腹,意图北收国土,一雪国耻而后快。”

    “但不曾想,二十年前的开禧北伐,却一败涂地,数十万大军如磨豆腐般的溃败,一泻千里,如不是用韩诧胄的人头换来一纸和约,大宋现在还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学生以为,如今国富不富?当然富,军强不强?当然强!但为何近百年来无法北上半步?盖因无良才耳!”

    “读书人不知兵,武将不通文,究其原因,不过是文人读书论道却不知实际,泛泛而谈却头脑空空,瞎指挥乱摆布,武将知兵却只呈匹夫之勇,这是通病,不是一朝一夕造就的,当然不能一朝一夕的改变!”

    “所以学生想,要想成为与国与君有用的人才,必须上读圣贤书,通治国之道;下解商贾途,明白实际运作的细节,如此方能成为真正的能臣,甚至如有机缘,学生还想去军营里,学习运筹帷幄之法。”

    “这,就是学生之所以去纸坊的本意。国无良才,愿以长孙弘起之!”

    他最后一句话,如沉淀了许久的雷,终于从黑云中释放出来,掷地有声般的说出口。

    周夫子在他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已经换了表情,由怒转惊,继而皱眉,最后换成了沉思。

    默然片刻,他眯起眼,吐出几个字:“强词夺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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