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长孙弘心头具体怎么想的,其实王夔隐隐有些觉察,他不敢说出来。

    但这人不是池中之物,特别是每当两人谈起对大宋朝廷的种种印象时,那种从心底深处散发出来的仇恨和厌恶,虽然长孙弘没有言语表达,但王夔依然能从对方的表情、眼神和肢体语言中,面对面的体会到。

    不是普通蛮人对汉人朝廷那种处于被压迫者对压迫者地位天然的愤怒,而是一种血脉中根深蒂固的恨。

    王夔有些迷惑,他猜测是不是因为长孙弘全家被宋朝祸害的缘故,但长孙家不是贩私盐的吗?贩私盐的不是理当被杀吗?按法度,理当问斩,没有理由如此的恨啊。

    如果天下贩私盐的都这么嫉恨朝廷,那大宋江山早就被掀翻了。

    他又不便去问,怎么说自己也是宋朝的一方镇将,问别人“喂,你是不是想谋反?”这种话,是缺心眼吗?

    川西制置使司有没有实力去驱赶占据盐监的蛮兵,都是个问题。那些蛮兵可是跟蒙古人放过对的,谁敢去驱赶?谁又有那个能力去驱赶?

    如果真的那么做了,那么从此以后就别想再依靠石门蕃蛮部了,而且也和大理结了仇,今后四川制置使司要同时面对北方和西面两个方向的敌人。

    抛弃一个朋友,结下一个仇敌,王夔没有那么傻的。

    况且自己这个职位,长孙弘可是出了大力的,要钱给钱,要军功给军功,兄弟朋友当到这个份上,还能怎样?

    但没有钱王夔寸步难行,川东赋税,唯有盐利可图,所以他这个时候期期艾艾的,不得不开了口。

    他话音一落,长孙弘就抬头看向了他,目光如电。

    王夔被盯得手足无措,竭力的想做出威严的样子来,一方制置使被一个团练使唬住了今后怎么做人。

    但不知怎么的,一对上长孙弘那双深邃得犹如一池秋水的眼睛,王夔就浑身发虚,不由自主的想移开视线。

    他佯作远眺成都城墙,把目光投向远方。

    等了一会,长孙弘的声音响起:“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王夔精神一振,扭转了脑袋。

    大胡子跳一跳的极有频率,显示出胡子的主人非常激动。

    大理鬼王这么干脆的答应了?

    迎着王夔因为兴奋而有些扭曲的脸,长孙弘缓缓的道:“你我兄弟,有什么事都好商量。盐利本是川中赋税重头,王大人就是不说,两处盐监的盐利也该抽走的,如果我扣着不给,岂不是要造反么?”

    王夔表情一窒,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心道我不就怕这个吗?

    他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就听长孙弘又道:“不过呢,王大人,盐利丰厚,你看,我们大理石门蕃在这几年也出了不少力,死了不少人,战死者要抚恤,山里的生活也要改善,今冬天气寒冷,地里收成也不大好……”

    巴拉巴拉,说了一通。

    王夔听得头大,他性格直率,听不得长篇大论,很想一把将手插进长孙弘的嘴里,捏住他的舌头问:有话直说行不行?

    终于,在说了数十个理由之后,长孙弘点明了正题:“我想,川中工商毁于一旦,大的商贾跑的跑死的死,要想重新建立起川盐销售渠道,要下一些功夫,费时费力,如果所托非人,弄些个狡诈奸猾的盐商过来,反而得不偿失。”

    “所以不如这样,把川盐的销售买卖,交给瑞福祥商行来做,这家商行信誉很好,在各地都有分号,生意做得很大,各种行业都有涉足,老板是个实诚人,讲究诚信大于利润,跟他们打交道,省心省力。”

    王夔无语的看着他,点点头。

    瑞福祥是谁的产业,如果身为川西制置使的王夔都不知道,他就不用在这里混了。

    长孙弘这么做,手法高明,玩的是阳谋。

    表面上把盐利全都还给了王夔,其实盐的买卖,盐商才是赚的大头,官府盐监收的,不过是剥夺亭户的血汗,把盐运出去,转手数十倍的利润,是唯有盐商才能获得的暴利。

    瑞福祥要独家经营川中盐业,最大的两个盐监陵井监和富顺监都捏在手里,就等于掌握了全川税收的一半。

    你看,王大人,我让步了,我把盐利让出来了,不过我想赚点辛苦钱,把销售的过程让给我做,不过分吧?

    王夔能说过分吗?当然不能了。

    左右能得些钱,而且也不少,王夔没有理由不答应的。

    一笔几乎是天文数字的交易,就这么简单而愉快的达成了,长孙弘和王夔骑在马上,又把话题转移到了如何重建西川的方面。

    交谈中,成都城那极高大巍峨的城墙,呈现在了眼前。

    此城方圆二十五里,内外双城,鼎盛整个成都府有人口逾数百万,乃西南第一大城,宋蒙战争之前,成都数百年未逢兵戈,经济发达到了空前的地步,走在大街上,随便砸一块砖头都能砸到腰缠万贯的富豪。

    茶叶和丝绸,是四川对外的两大拳头产品,靠着这两样,换回了源源不断的银钱,成都街头的商铺几乎都堆满了现钱,放都没处放,而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之所以出现在宋代的成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可是现在,映入长孙弘和王夔眼帘的,却是满目疮痍,还没进城,就见被大火焚烧后熏得发黑的泥砖城墙到处都是坑洞,城头上短了一大截,被削平的地方仿佛和尚的秃头一般光溜溜的,残砖败瓦堆在墙角,城门处连门都不见了。

    黑洞洞的门洞像烟囱一样,看着王夔直皱眉头。

    长孙弘拍拍他的肩,聊作安慰。

    “先进去吧,慢慢来,有几年功夫给我们从头开始的。”

    城门里外,聚集了大批的乞丐难民,乌漆嘛黑的裹着不知道什么麻布或是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呆呆的坐在那里,木然的看着大队的官兵,伸出手,讨要东西吃。

    开路的兵开始进城,正在此时,却听里面有喧哗声起,有人在高声喝骂,有人在凄声哭喊,声音很大,隔着城墙都能听见。

    长孙弘和王夔对视一眼,都没有作声,身边的蛮将那陀智不用吩咐,催马就向前奔去。

    “这等颓废了,还会出什么幺蛾子?”长孙弘默默的自语一句,夹了一脚马腹,快马进了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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