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淳祐四年年中,成都城的大部分建筑工程,已近尾声。

    浩大的护城河如一条宽阔的玉带,围绕坚固高耸的城墙欢快的流畅,从岷江引来的河水灌溉其中,奔涌澎湃,又从另一端汇入他处,河水即能供城中军民饮用,又是一道极为凶险的障碍。

    河宽而深,如果用人命去填,埋上几万人不成问题,水流又急,一个人跳下去转眼就没顶,随后被冲到不知何处。

    河上没有架吊桥,而是用的浮桥,木板横搭在铁链上,走起来晃晃悠悠,有些不稳当,但战事一起,一把火就能烧光,再砍断铁链,谁也过不来。

    这是王夔费尽心血修起来的城防,这几个月来,他几乎一直住在城楼上,奔波于各处工地,城内的制置使司衙门里的住处,就像个摆设,几乎没有去住过。

    心血没有白费,被蒙古人烧成瓦砾的成都城,又一次的屹立在川中,在广阔的平原上就如一颗璀璨而牢靠的钻石,牢牢的将川西往北的广大地区,辐射在大宋的势力之下。

    “很壮阔。”长孙弘趴在城楼的石头垛口上,望着下面浮桥上来来往往的人流车队说道,从这个角度望下去,人和车子小得很。

    “费了不少钱,花了不少银子,我口袋里全空了。”王夔接口道,他就趴在长孙弘身侧:“你的盐监,是不是应该多拿点份子钱出来?”

    长孙弘看看他,很自然的笑着:“大哥可不能这么说,朝廷每年拿那么多军费,孟大人又每月供应不少开销,西川的钱粮都是你在掌管,还惦记着盐利,没必要吧?”

    王夔深深的吸一口气,又吐出去:“二哥,你把钱全砸在大理那边,值得吗?虽然大理是你的囊中物,不过毕竟是边陲小国,弹丸之地,物产不丰人气不旺,要经营下去,极为费力,很不划算,为什么不好好的帮我做好这边的事,以你的能力,只要肯出力,为大宋建功立业,将来成就必然在我之上,今后封侯拜相,也未可知啊!”

    他转脸看着长孙弘,眼神里弥漫着不解与希冀。

    这样劝长孙弘的话,这段时间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

    这次不过是千万次的重复。

    虽然没抱什么希望,但他还是要说,万一就成了呢?

    不过,长孙弘果然还是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我巍然不动的架势,垂首打着哈哈道:“呵呵,大哥言重了,朝廷的权利斗争,非我所能及也,就在这边太太平平的做个官,守着大理过日子才是我辈力所能及的事情,大哥说的,太过遥远,还是算了吧。”

    笑几声,他又道:“大哥,我把大理经营好,也是为将来打算,西川万一有事,大理可为后手,山峦群峰,毒瘴虫蚁,蒙古人过不去,你我至少还能保个活路。”

    王夔听了,哂笑一声,摇摇头:“你总是道理很多,说不过你。”

    话不投机,两人不再说这档子事,每次都是这样,王夔挑起话头,长孙弘太极推拿,化为无形,将王夔的好心和相劝推到四面八方。

    “史大人的父亲走了,大人按例要丁忧,离开朝廷回去守孝。”王夔换了个话题,趴在石头上继续说道:“官家下令夺情,要大人继续留用,这件事在朝臣当中掀起不小的风浪,事情闹得很大。”

    史嵩之是孟珙的后台,王夔又和史嵩之与孟珙交情非浅,如果史嵩之离开中枢,对王夔来说并不是好事。

    于是长孙弘立刻问:“为什么?夺情又不是没人做过,不少见啊。”

    “上个月调彭大雅走,将他革职,已经有不少人在朝中非议,彭大雅深耕仕途多年,上面有不少人得了他的好处,我们强行办他,必然会有人不高兴的。”王夔道。

    长孙弘嗤笑一声,冷然道:“彭大雅妄动军队,想占我盐监,又在与北虏的战事里畏缩不前,本就该革职查办。”

    “话是这么说,不过这事孟大人和史大人都是承受着压力的。”王夔道:“你知道,史大人觉得蒙古人势大,比往日金人更难对付,于是战和之间,倾向于议和。本就与朝中不少人政见相左,平日里矛盾积累,彭大雅这件事不过是个导火索,就算没这事,另外寻个由头一样会出事。”

    长孙弘点点头,道:“朝臣们上窜下跳,没什么用,关键是官家怎么想的?”

    宋朝皇帝的权利,其实很大,高度的中央集权机制和文臣治国的影响下,皇帝的意志能够达到很高的高度,足以控制全国军政。皇帝的权威,在官员和民间都非常崇高。而自高宗以来经过多年的运作,到了理宗这一代,军队的调配已经非常顺手,军权在握,什么事就都要解决了。

    所以理宗朝宰相更换很频繁,在贾似道之前,二十余年间用过十五个宰相,虽然体现了政局的混乱,但也显示出皇帝的权利控制着整个朝堂。

    一个没有权利的皇帝,能够这么频繁的更换掌握军权和政权的丞相兼枢密使吗?

    王夔答道:“官家还是倾向于史大人的,不过官家立场不稳,经常改变圣意,而且……史家已经出过一个把持朝政二十多年的宰相,朝臣们还能容忍再出第二个吗?”

    王夔口气深远,话中有话,长孙弘却一听就明白。

    他说的是史弥远。

    史弥远是史嵩之的叔叔。

    史嵩之跟史弥远一样,极有本事,做事雷厉风行,性格坚毅,更难得的是通文懂武,有儒将的风华。

    但缺点也一样,持才傲物,性格刚愎,容不得沙子在眼睛里。

    这样的人物,只能当一把手,而且与下属同僚的关系,必然是不会很好的,会得罪很多人。

    而中国五千年,崇尚中庸,太过尖锐,霸气外露的人物,往往不会善终的。

    不管你是能臣、妄臣、奸臣还是治世之臣,都得遵循这条铁律。

    圆滑而八面玲珑,方为王道。

    史家出一个史弥远,就霸占了朝堂二十年,再出一个史嵩之,别人还玩不玩了?

    所以史嵩之必须下,谁说也没用。

    众口铄金,官家就算支持你,那么多人都说坏话,官家也会动摇的。

    长孙弘眯起眼,点点头,他明白了。

    “所以啊,我们要做些准备了。”王夔道:“你北上的计划,大概要推迟一段日子,否则一旦事情有变,就来不及了。”

    这话不错。

    长孙弘皱着眉头表示同意,还没等他发话,就听城楼楼梯蹬蹬蹬脚步声起,两个亲兵一前一后,联袂跑了上来。

    两人手中,都拿着一个大信封,这是官府传讯常用的东西,里面一般装着中书省或者枢密院的书信。

    王夔转过身,两个亲兵将信封交到他手中,退了下去。

    “咦?两份都是中书省下发各地的文书。”王夔拆信一看,不禁奇怪,又看看信封上的年月日:“日子间隔了两天,却同时送到,原来后一封是加急的。”

    他快速的看了一遍,脸色先是白了白,看了第二封,又红了红。

    长孙弘瞧他脸色变化,心里奇怪,正欲开问,却见王夔把信朝自己递了过来。

    “第一封里面写的是史大人被官家放弃了,被命令丁忧回家。”王夔表情古怪:“但是第二封里,却是要我立刻上路,去京城听宣。”

    他顿一顿,表情更古怪了,瞧着长孙弘的目光里全是讶然的神色:“第二封信里,还要你一起上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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