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良臣的话,把八都鲁呛得不敢再说了,蒙古国以勇气衡量男子,没胆量的人毫无地位,主帅要主战部下如果主张避战的话,主帅随时可以砍了部下的脑袋。

    八都鲁一番好意却吃了瘪,讪讪的下去整顿所部兵马了,其他的蒙古军将自然无人再去触这个霉头,虽然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汪良臣是血气上头,不管不顾不在意大局一根筋上要跟青泥岭上的宋军硬杠到底。

    在蒙古军的征战过程中,这种情况倒是不少见,西征的岁月里,成吉思汗多次干过这样的事,不少屠城的惨烈都是发生在守军坚城据守被蒙古人不顾代价的破城之后,用蒙古人的说法,这是震慑,为了让其他的敌人看到,对抗蒙古军的后果是怎样的凄惨。

    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左右蒙古征讨别国,图的是人口和土地,早一些迟一些无所谓,反正军粮都是靠掠夺,没有后勤压力也就没有因为随军粮草问题而带来的作战时限问题,不会像宋军那样常常陷入没了吃的只得班师回朝的窘境。

    汪良臣就不信这个邪,他站在那里,瞪着血丝密布的大眼狠狠的朝山上看,这座山,他非夺下不可。

    汪良臣在发狠,那陀智也在发狠。

    只不过那陀智的狠意,有着凄凉的味道。

    半山腰的那道沟,都快被尸体填平了。

    好几次,蒙古兵已经成功的迈过去,朝着铁山山巅蜂拥而来,是那陀智亲自领着身边充作预备队的几百人,发动反冲锋才把他们压下去的。

    这几百人,都有人手一件类似鬼卒的重甲,铁面遮脸,长长的铁叶罩裙一直垂到了膝盖,小腿骨上也有铁质护胫,全身除了眼睛都被铁块包着,宛如行走的铁俑,手上拿的虽然不是昂贵的陌刀,但长柄重斧同样令人生畏,当他们居高临下如山崩了一样冲下来时,光是肉身加甲胄的重量就势不可挡,蒙古兵刀砍不透箭射不进,被冲得七零八落,铁山方才堪堪守住。

    又一波蒙军冲锋被打下去,战场上暂时的平静下来。

    铁山下的正面山坡上,树木早就被砍伐怡尽,残余的一些树桩和灌木朝天空中散发着被火箭燃烧后的缕缕烟尘,红褐色的土地上,大片大片的血渍把地面染得更加的红,层层叠叠的尸首如同残酷的行为艺术,把这座本来青翠的山峰,变成了残杀的海洋。

    “喝!”

    一个宋兵奋起余力,把手里的重斧猛然劈下,将面前一个肚子被破开、却依然挥舞着兵刃躺在地上朝自己攻击的蒙古兵脑袋劈开,红的白的溅了一地。

    天色已经渐晚,血色的夕阳慢慢的西坠,弯弯的月亮带着薄曦缓缓的升上了天,光线越来越模糊,宋兵砍杀半死蒙古兵的搏斗,是白天的最后一次搏斗。

    那陀智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看着手下把重斧从蒙古兵的头上拔出来,然后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他全身都是汗,带血的长刀那锋利的刀刃像一把锯子般布满了崩口。头上的铁盔摘下来放到身边,发髻被汗水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淋淋的,身上的重甲横七竖八的满是刀痕箭印,肩头上的一处格外狰狞,那里有一条从肩膀到胸腹间的、几乎差一点点就能破开甲块的深深刀痕,想必给他这一刀的蒙古兵力量极大。

    喘了几口气,那陀智接过一个兵递给他的水囊,咕噜咕咚灌了一气。

    “今天死了多少兄弟?”他抹抹嘴,问。

    递给他水囊的兵身形不高,皮肤也不像寻常蛮兵那样黝黑,长相甚至还有点清秀,年纪也不大,是一个军中的文书,一般来说,这样的人是不会拿刀上阵的,但此刻这个文书也是穿着皮甲,身上红红白白的沾满了血。

    文书从怀里摸出一个簿册,簿册是贴身放在他皮甲里面的,保管得很仔细,翻开一页,念道:“刚刚统计的,今日战死两百五十六人,伤七百人六十九人,重伤不能拿刀的有四百一十人。”

    停一停,他补充了一句:“今天是这几天伤亡最大的一天,兄弟们大概都疲惫了,累得有些拿不稳刀。”

    那陀智静静的听着,脸上无喜无忧,平静得很。

    这七天下来,他已经麻木了。

    能够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不仅仅是肉体的极限,也是精神上的极限。

    也亏得是石门蕃蛮兵为中坚,川中来的三千兵也是见过血的老兵,不似没有上过战场的雏儿,意志品质坚定,悍不畏死,方才能够在那陀智的率领下,牢牢的撑在铁山上到现在。

    如果换做寻常的宋军,可能已经坚持不住溃散掉了。

    生与死,听到他耳朵里,也仅仅是数字了。

    “这么说来.…..明天能拿刀站着的,算一算的话,只有两千多人了。”那陀智把缺了无数个小口子的长刀拿起来,刀尖冲下,双手拄着刀柄,疲惫的自语:“也许还不到两千。”

    文书舔了一下嘴皮,没有搭话。

    他的右手一直在微微的颤抖,有点神经质的无法控制,这是因为白天挥刀次数太多,用力太猛,肌肉痉挛导致的。

    连文书都上阵拿刀砍人了,铁山上的确已经油尽灯枯,到极限了。

    “再坚持一下,一下就好了。”那陀智站起来,夜风吹起他的头发,清凉的感觉格外舒服。

    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在冷月照耀下,如刀砍斧削般坚毅。

    文书眨眨眼,这句话他每天都能听到那陀智说一遍。

    “一下,没有问题的,一定能坚持下来。”那陀智重复着,把铁盔抱在腰间,单手提着刀,向山腰处走去。不少宋兵正在那里点燃火炬,夜里并不是可以高枕无忧的,蒙古人喜欢玩点阴的,夜袭是他们常常搞的活动,这七天里都不下三次了,火炬可以照亮山腰前沿,让趁黑摸上来的敌人无所遁形。

    那陀智走过去,逐个的与他们勉励,拍拍这个的肩,摸摸那个的头,把受伤的人包扎的地方看一看,又检查趁着作战间歇派人下去捡回来的箭矢堪不堪用,最后还甩开膀子,跟士兵们一起抓紧时间开沟抬石,为下次战斗做准备。

    铁山很高,从最高点的巅峰上可以极目四方,那条在月光下宛如玉带的白河绕着青泥岭转了一圈,又流向东方,仿若一只温柔包裹青泥岭的巨手,轻轻的将这片山岭护在怀中。

    夜色的阴影里,在月光照不到的河畔一侧,一溜的木筏正沿着河道,缓缓的行进,长长的竹篙点在水中,发出压抑的哗哗声,木筏上伏低了身子的人群,如同一群黑暗中伺机而动的豹子,正刻意隐藏着锋利的爪牙,等待着暴起的时机。

    四川制置使王夔的心腹将领张钰,就是其中最为强壮的一只豹子。

    他带领的一万四川援兵,就在这个临界点上,长途跋涉到了青泥岭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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