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烈焰熊熊的火场的另一端,是无际的大海,这是南海码头的海湾。

    在平时,这片海湾海水碧蓝,鸥鸟翔集,浪涛拍击礁石溅起一片雪白的浪花。现在不同,泄漏的原油遮盖了海面,大海变成黑色的油潭。

    这里现在是大连市公安消防支队战勤保障大队的供水基地,火场使用的6万多吨水有三分之二取自这片海湾。远程供水系统从这里抽取海水。一条300毫米的供水干线接上分水器,可供10条80毫米的输水线,运往火场的消防车。

    战勤保障大队二班班长、二期士官张良负责清除吸附在浮艇泵上的海草和油污。从表面看,这里没火场那么危急,但工作一点也不轻松。从7月16日晚开始,张良每隔一小时就要下海清一次污,用手、用刀去除泵上的海草。泵的吸力太大了,每分钟吸水20吨,把杂物都吸到泵口上,影响吸水。南海码头的海草茂密,用钢管架在泵前也挡不住海草。他们用渔网把泵拦上,结果渔网被吸烂了。用海产品养殖的竹笼子扣上也不行。泵的吸力太大,只能派人下海清污。清污的工作很艰苦。海面的油污达到10厘米厚,人在黏稠的油里游来游去,几乎要耗尽全部气力。

    每次清污上岸,张良都像一头光溜溜的海豹,全身都是黑油,牙齿和眼球雪白。张良自己打趣,这是一层地中海海藻泥,防日晒、防辐射,对皮肤有美白效果。战友们听了哈哈大笑。

    从16日晚到19日晚,张良几乎没休息过。每小时下海清污一次,半个小时工作,半小时休息。他困得像要融化了一样。抱着机器睡一会儿,靠着车睡一会儿,每次超不过半个小时。

    7月19日晚上,张良急匆匆打了两个电话,之前他没开手机。第一个电话打给婚纱影楼,张良原定跟未婚妻李娜第二天到那里去照婚纱照。在电话里,他跟摄影师说抱歉了,单位有任务,分不开身,再往后推两天。这家影楼生意火,要排很长时间才能排上。况且,张良这套婚纱照便宜,他找战友联系的,得到最优惠的价格。原价5999元,他们只掏2999元。张良打的第二个电话是给李娜。他说话简洁,不善卿卿我我,接通了只说了四句话:“老婆,关好门窗,我累了,想睡觉了。”关机。他没让李娜说话,女人话太多,关心你、唠叨你、问火场情况,没完。

    张良心里很轻松,大火基本上被扑灭了,只剩下收尾工作,过两天就可以回家了。张良放下电话,嘱咐战友韩晓雄帮他观察液压浮顶泵,自己睡个觉。这一觉睡得真香,一共睡了两个小时。进入战斗以来,张良从没睡过这么长时间的好觉。

    这套价值2700万元的远程供水系统刚买回支队时,大伙说用不上,多大的火能用上远程供水系统?全支队有消防战斗车辆317台,载水总量1140吨,一次性车载泡沫116吨。一般的火,就算大火,光浇水也浇灭了。有人说,这套系统没用最好,能用上那天,一定是遇上灾难了。7·16大火属实是一场灾难,远程供水系统这时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只要大海不干涸,供水就源源不断。头四天,远程供水系统供水4万多吨,这些海水在张良和韩晓雄的监护下疾驰火场,化为怒涛,与烈焰对峙,成为胜利的保证。

    7月20日早上,大海风浪骤起,海面风力达到八九级。波浪和海面十几厘米厚的油污混合在一起,涛飞浪卷,情况严峻。8点30分,浮艇泵再次被海草堵住,张良与韩晓雄相伴下海清海草。他们下海之后,感觉一身好水性这时已施展不开。浪头一涌,人的鼻孔嘴巴全被油污糊死,透不过气,手脚也不灵便了。原油比重大,与海浪搅到一起后,变成一个泥潭。浪头劈头打过来,人想钻也钻不出来。

    正在岸边维修机器的战勤保障大队教导员郑占宏听到海里发出呼救声,一下子明白张良和韩晓雄被海浪卷走了。郑占宏跳进海里,去救他们俩。浮油的海水变得很沉,挥臂划水却划不利落。海水又变得柔软光滑,抓什么都抓不住。郑占宏离张良只有七八米远,他竟然游了四五分钟的时间。他游到了张良身边,张良隐隐约约从海里冒一冒脑袋,全是黑油,连五官都分辨不清,郑占宏抓住张良手腕子,怎么拽也拽不动,张良脚下好像拴了一个磨盘。眼瞅着海浪把张良从郑占宏手里一点点带走,那时张良睁着眼睛,绝望地盯着郑占宏,带着无限悲切与眷恋。这时韩晓雄也在海里挣扎,郑占宏拉住韩晓雄,把他推上船,再去救张良时,海上已经见不到张良的踪影。船上的韩晓雄躺在舱里,分不清前胸后背,全是油污。韩晓雄仰面喷出一股鲜血,昏死过去。这口血落在他身上的黑油上,如绽一片惊心动魄的红花。7·16大火,多少人间见不到的奇景,在这里发生。

    张良……郑占宏面对大海一遍遍喊他的名字,苦涩的泪淹没他的喉咙。

    张良的遗体被潜水员穿加重潜水服从海底捞出。

    他牺牲后,战勤保障大队食堂里,张良平时坐的位置仍然摆着他的碗筷。食堂的食谱永远缺了两道菜——糖醋鱼和鱼香肉丝,这是张良经常下厨做的拿手菜。当兵前,张良学过厨师。官兵约定,食堂永远不做这两个菜。

    训练休息的时候,战友们不自觉地围拢在队里唯一的一辆15米长的保障车旁。大家谁也不提张良的名字,这辆车成了张良的化身,它只比车库门窄20厘米,全队只有张良能把这辆车一次倒进车库。战友们围着车,谁也不说话,让流逝的时间减退悲伤。

    郑占宏因为与张良失之交臂,心中装满悲伤和巨大的压力。大火扑灭后,他不上网、不看电视、不读报纸和文件,怕听到看到“张良”这个名字。很长时间,他甚至不能一个人独处。屋里如果没人,郑占宏耳边就会出现幻听,听到张良独特的、清脆的敲门声,那是用左手中指敲门发出的声响,然后传来张良洪亮的声音——报告!郑占宏多少次应答:进来!他甚至敞开门,但空荡荡的门口每次都让郑占宏陷入悲伤。

    在张良的遗体告别仪式上,《驼铃》的乐曲缓缓响起,战友们默哀,环绕遗体告别张良。郑占宏心里随着乐曲默唱歌词,心里经过“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次分别两样情”这两句歌词时,他突然怔住了,觉得这歌就是为张良、为消防官兵写的。郑占宏好像头一回品出歌词的真正意味——革命生涯常分手。分手,当时他紧紧握着张良的手腕子,拼力往回拉,可张良的手最终从他的手中滑脱了。郑占宏何止悲伤?他常常摊开自己的右手看,这是最**过张良的手啊。

    张良25岁牺牲。他参加支队演讲比赛时有一段话,这里录下,是张良自己撰写的词,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在火场牺牲的消防战士的墓志铭:

    “这个世界,有许多东西可以轮回,唯独生命例外。当我把生命交给使命,把忠诚交给滨城,用短暂的青春画上生命句号的时候,就赢得了一个军人的至高荣誉。”

    这段话力透纸背,张良好像隐隐预知到危难在前。张良参加过灭火战斗900次,能够无畏,能够淡定,但当死神像大厦坍塌一样突然而至时,谁又能撇下娇妻,撇下婚礼,撇下花一样绽放的青春呢?

    什么能轮回?什么不能轮回?全省消防官兵闻听张良牺牲的消息后,警营上空笼罩一层久久不散的阴云。总队长王路之少将从火场赶到南海码头,抚着张良的遗体放声痛哭,所有的官兵都洒下了泪水,他们惊讶并痛苦于救火的后方牺牲了一个好兄弟。王路之双手捧着张良的脸,泪水止不住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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