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浒口中的茂承君,是江东郡一个封君,在江东郡受够了晋国人的窝囊气,打着起兵勤王的招牌,到永兴河来找点自尊,结果被杀得灰头土脸,险些连自己的命都给丢了。

    就这茂承君这号人,自己都自身难保,哪里还能保障自己特权荫庇下的商人。

    现在要说全国哪里跟安全,百里燕所到之处无疑最安全,张浒等人即便跑到了江东,江东挨着被占的江东东郡,晋国人隔三差五有恃无恐设卡收费。

    眼看咸国快要不行,现在更是肆无忌惮过界盘剥,张浒等人能安心做生意?咸国要是完了,谁来保障国民的合法利益。更何况现在是旧封建贵族制度下的奴隶制末期,哪里跟你讲什么人道不人道,国家亡了,老百姓就是被奴役的牲口。

    跟商人讲道理,往往得将就策略和方法,跟他们谈国家存亡民族利益,就当下老百姓的识字率和思想觉悟,那是扯鬼。要让他们心甘情愿的服从你的意志,必须有足够的说话实力和底气,保障他们的利益。

    商人营商要的是稳定安全,甚至是公平的市场环境。乱世之中能保境安民打胜仗,就是实力,背后有人撑腰就是底气。

    百里燕(既魏贤)软硬兼施,便是要告诉张浒,他就是逃到天南地北去,也没有他百里燕罩着更安全。

    张浒与一众商人磋商许久,期间不时有斥候传来叛军消息。受到卢皋纵火的影响,广信西南大火烧断了叛军继续北上的通道,暂时迟滞了叛军势头,对百里燕而言无疑是个好消息。这至少能给广信多争取一天的时间。

    约莫过去两刻时间,张浒来到前堂,脸色也恢复些许人色。

    “张财东,你等商量的如何?”

    “都是小民孤陋寡闻,尽不知将军威名,失敬失敬。”

    “这么说,你等是想通了。”

    “呃……我等其实也不愿离开广信,毕竟偌大的城池,距离陔陵也近,生意做的好好的,即便搬去江东,也找不到第二个广信。在下实在是担心广信守不住,城破人亡。故而张某代各位想问魏将军,这广信倒底守得住,还是守不住。”

    “天下没有常胜的将军,只有流不完的血,只要本将活着一天,广信便不会陷落。但是广信缺粮,手中无粮军心民心不稳,再多的兵,再坚的城池也无用武之地,这个道理张财东不会不知道吧。”

    “呃……将军这么说,也就是有五成的把握守住广信。那好吧,只要将军能允诺我等的条件,我等自当为将军出力。”

    “说吧,只要是在魏某力所能及之内,不违王法,不伤天害理,本将都予以考虑。”

    “既如此,在下也就没什么好瞒着了。这是我等的一份表单,一应条件皆在上面,将军若能答应,我等也就认了。”

    “拿来我看。”

    张浒将表单递给百里燕,定睛一看,洋洋洒洒写了不下三十个条件,其中多数是广信最值钱的几个产业的交易,是产业交易,不是单一的作坊店面。

    但无一例外此前都被秦翰霸占,如纺纱织布、桐油压榨、养蚕、缫丝、酿酒,其中船运业垄断的尤为严重,居然还有人要买秦翰的妓院和桂乐坊,重点几个头牌姑娘明码标价,肖春玉、唐桃的名字竟也赫然在列。

    除此之外还有两条挺值得深思,一是官府不得毁约追究,二是保障他们的利益。

    由于各国诸侯均采取严厉制约商人的行政措施,权贵以官府出面出尔反尔的事情时常发生,张浒担心百里燕今天手紧,把秦翰的产业卖了,万一哪天叛军退走,百里燕翻脸不认人,再把出售的产业强行讨要回去,他们找谁去说理。

    其次,受战争影响,咸国税率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五税一【注1】,算上过路过卡,行贿损耗等等不正常费用,实际的税率能有三税一,而官府对物价的压制措施空前严厉,在当前这个物资极端缺乏的情况下,无疑是让商人亏本做买卖。

    张浒等人要求的利益诉求合情合理无可厚非,五税一的税率确实太高,而且不是利润税,是毛税,既售价征税。

    因为成本这个东西,在当下并没有一个合理的市场引导机制,这就导致官府很难知道每一个商人在不同地域,相同产品,或不同产品的的成本价格,因此只能根据终端售价征税。

    如果一件商品的价格是十块的话,利润为一块半钱,百分之二十的毛税就是两块钱,这连本钱都赚不回来。税收的不可合理直接导致商人的避税行为,推升物价的上涨。

    和平时期商税多维持在十五税一至十税一,百里燕记得前世朝代还有三十税一的盛世,五税一的税率确实是过于残酷。

    仔细看完清单,百里燕说道:

    “除了妓院、乐坊、女人与军需物资,所有秦翰的行市,本将皆可以市价让出,张财东以为如何。”

    “这,这妓院和乐坊可都是最值钱的行当,魏将军还要留着?”

    “妓院、乐坊就地解散,女子悉数从良的从良,愿意做工的本将另有安排。至于有人想要给女子赎身,本将并无异议,只是必须得到女子首肯,不得强迫。赎身钱一并以金银支付,或数量两倍于赎身钱的粮草军资代缴。

    此外,肖春玉、唐桃二人不再此列,其余女子只要女子本人没有异议,本将一应照准。”

    “哦……”

    张浒没有多问,但他知道自己这些个生意人赎买女子,有的是为了娶妾,有的是为了给儿子讨个老婆,总之不能是发善心。

    现在百里燕当面拒绝赎买肖春玉、唐桃,显然这里面的深意张浒心里清楚,但最好还是不要说透为妙。

    思索片刻,见百里燕基本答应了条件,张浒又是说道:

    “魏将军,小民还有件不情之请,还望将军通融一二。”

    “通融?本将不是说了吗,不得违法,既是通融,定是僭越王法之事。”

    “将军明鉴,我等虽为将军出力,实则在没有多少好处。商税如此之高,若是叛军不能平息,我等实在无利可图。只求能多活几年,看着儿孙传宗接代,故而还请将军免去我等家小充军守城之灾。”

    “原来如此,若是换做别处,兴许还真不好办,广信偌大的城池,人口数十万,也不少你们几个男丁。不过,本将丑话所在前头,本将在一日,保你们一日不充军,本将若奉命调走,继任者如何,本将就难说了。”

    “只要将军这句话,在下就放心了。”

    形势比人强,张浒等人好歹出了财力,解了燃眉之急,倘若再把人家的儿子送上战场,这就为免薄情寡义了,况且说,白送的人情又何乐而不为呢。

    张浒游说之下,先后一百二十余人纷纷立下字据契约画押签字,无不是广信城中的知名富豪与商贾,百里燕确认无误,随即加盖城府司马官印。

    合计得到认捐的精白米共计三万多石,猪、牛、驴、马等四百余头匹,其中最多的一位认捐了一千两百石精白米,但比之秦翰抄家所得,还是算少的。

    当然,这部分还只是认捐,而所谓认捐,就是无偿捐献,人家不可能兜底都捐给你。人家认捐,自然不想多找麻烦,同时也希望能拿到某些项目的内部特价,这里面的门道,百里燕还是清楚地。

    初步认购核算,大概还能再筹六万多石米粮,七万余贯铜钱,三千余寸银,五十余根寸金。除秦翰的妓院、乐坊、女子之外,八成以上抄没的财产,均以低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出售。

    其中有个年逾五旬的糟老头,居然还有脸问,何时能够给桂乐坊姑娘赵青青赎身,百里燕以为是给他小儿子娶亲,一问才知道,这货居然要娶赵青青做妾。

    敲定契约已是黄昏,百里燕打发张浒等人前去百货堂找萧儿提货结账,办理交接。

    天黑后,陆续还有富户前来府衙认捐,打听之下才知道,这些富户误以为只要认捐,能够免除充军守城,于是纷纷来缴保护费。

    百里燕也没否认,悉数照单全收,并且发出风去,但凡出粮两百石以上者可免守城,或等价的马匹、猪、牛、伤药、油脂、铜钱等军需物资,金、银可折价一半冲抵。

    认捐三百贯以上者,家主除外,可送家小一人出城,捐的越多,往外送人越多。

    于是很快百里燕又发现了一个合情合法合理的来钱门道,以认捐的方式买条路子,至于什么路子怎么走,那就是花钱人的事了。

    以认捐方式,免除兵役徭役在各地都较为普遍,是官方为获得额外收入,而专门为豪强富户免除人头税、徭役和兵役开放的特权,朝廷为此也能得到一定的税收来源,但是这些免役税大都被地方截留,有多少进入国库根本不知道。现在看来,这里面的利润是大的惊人。

    天黑之后,城外西南数十里外大火烧弥天,姜乾、陈韵风起初还以为是叛军在城外作乱,赶赴城头一看,却没看到叛军一点踪迹。

    看着弥天大火,陈韵风说道:

    “少主,我已打听清楚,是魏贤让卢皋摔人前去边界四处放火。”

    “哼哼,当真是没他干不出来的事。刚才消息来报,魏贤让人在全城张贴告示花钱消灾,真亏他想得出来。”

    “其实每逢战事,各郡各县大多如此,却没有像魏贤这般收的如此之细,他这是乘火打劫,还不得不给。”

    正值二人说话之际,百里燕坐车来到城墙下。

    城外的大火比预计烧的还厉害,百里燕寻思着,雷霆天王的大军今夜恐怕是日子难过,现在火势助长了东北风,刮得挺厉害。雷霆天王率军从西南而来,迎风而行,这要是搞的不好,大火还得撵着叛军一路往南逃窜。

    【注1】古时受到通信、市场、产地、地域、生产力、记账方式、法律制度等等因素影响,征收商业类税收,大致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是近现代常见的利润税,既刨除成本的盈利税。第二种是抽税,既以最终售价,与流转环节售价抽税,俗称毛税。如十税一,既征售价百分之十的税,十五税一,既售价的百分之十五。

    受到技术层面影响,抽税制在古代较为普遍,因为受到通信、产地、生产力差异影响,相同的商品,在不同的地区,其成本大相径庭。而古代缺少较为发达的通信,以及完善的法律机制,保障商品生产环节各项生产原料消耗成本的实时反馈,同时不同地域,与不同的生产设备,也带来成本巨大差异。

    因此如果按盈利征税,官府无法去倒查生产者的成本,尤其是外地货物贩卖到本地,即便追根溯源去查,需要耗费大量时间。

    同时生产设备的差异,也让使用高校设备的生产者,比生产效率较低的生产者,更具成本优势,如按盈利征税,在古代并不公平。同时高生产力,容易迅速制造财富集团,容易破坏皇权统治的稳定。

    而抽税制度,相对而言在生产力较低的农耕时代,还算是公平的税收制度,无论什么成本,都按销售价格的一定比例征收,如此能估计两头。无论是高生产率,还是低生产力,亦或者路途遥远物流费用增加,大家的征税都一样。而且也免去了官府大量统计和查证。

    但就生产力与技术进步的层面而言,盈利税能鼓励技术发展,催生更多高效生产力技术的迭代进步,同时也更具竞争性。南宋就是典型的盈利税税收模式,但同时也按不同行业,不同环节,实行抽税制。因此南宋的手工业设备技术,商业金融,达到了农耕文明的巅峰,其背后是一套较为高效的税务模式。

    当然,南宋实行复合制税收模式的根本原因,是北宋垮台,老底被抄,人口丧失过半,实在没办法只能推行养民,发展商业,创造税收,误打误撞开启了手工业繁荣。

    而抽税制度,虽然保证了基本功平,但最大的弊端是容易走极端,当抽税较为合理时,是相对公平的,不合理时,如税率过高,小资本和低利润产品没有活路,而大资本也不希望被朝廷的税收挤走利润。于是被税收挤掉的利润,只能从价格上赚回来,无疑又助长了涨价和通货膨胀。

    如果抽税过于宽松,大资本又容易迅速膨胀,危害统治阶层和政权稳定,而太过宽松,资本获利增加,又打击技术进步与提高生产力积极性,这躺着都能赚钱了,还费尽心思的提高生产力,提高技术干什么。

    而抽税过高,虽然一定程度上刺激资本转向提高生产力,但资本的缺乏,让技术迭代动力不足,因此抽税制度很大程度上抑制民间进步。

    但中国古代王朝,大都是帝国制度,技术进步,很大程度上源于统治阶层的意志,和朝廷官造机构,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税率打击下的技术进步。因此中国古代的制度,必须从从何层面去看,有其弊端,但也有其长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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