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黄沙扑面而来,一旁的男人突然伸长手臂,咯咯地笑了起来。

    片刻之后,夏熠瞳和白刑吐完嘴里的沙子,发现他们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小巧,如同十二、三岁未发育的少女。但是头发已经花白,眼角额头满布皱纹,身后背着一对巨大的羊角。

    夏熠瞳正在琢磨这是哪个少数民族的特殊装扮,白刑突然后撤一大步,对那人行了一个夸张的九十度弯腰礼。

    这下夏熠瞳蒙了,这个小奶奶是他的上级?他不是说他是本市妖怪里面最大的官了吗?

    小奶奶冷眼看着他们,转身轻轻摸了摸男人的脸颊,目光中透出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温柔。

    白刑自我介绍道:“尊者您好,我是奇殊馆妖捕队大队长兼本市代理妖司白刑,不知他和您是……”

    “妖捕队的就抓妖怪去,什么时候人也归你们管了?”小奶奶打断他,声音不怒自威。

    “人类的事当然不归我们管,只是……”

    小奶奶轻笑一声,拉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身后的羊角上,男人干枯的面颊瞬间鼓了起来,身体也胖了许多,虽然依然面无血色,但至少像是个病入膏肓的人类了。

    而小奶奶的头发似乎又白了许多。

    “可是如果是人类死后,骨头修炼而成的妖还是归我们管的。”

    白刑的声音刚落,小奶奶眼中突然闪过一道金光,室内忽然狂风大起,漫天的黄沙将他们几人圈在其中,就仿佛置身龙卷风的中心一样。

    她愤怒的的目光扫向白刑,恶狠狠的逼视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你说谁是妖怪?现在的妖捕能力都这么低了吗?连灵力都看不出来!”

    白刑双手举到耳边做投降状,边后退边安抚她的情绪。

    “您先别激动,您听我解释,这地方是城区,您身为一个神兽要是现了形,人类可受不了。”

    眼看着他就要退到风沙里去,小奶奶止住脚步,冷哼道:“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我来到这世上的时候,你爷爷还没出生呢!”

    白刑揉揉鼻子,往前走了几步,避免自己被风吸进去,然后装出一副求知青年的模样说:“我听说,古有神兽,名曰乘黄,其状如狐,其背有角,乘之寿二千岁。但我今天才知道有两千岁寿命的其实是乘黄,至于别人能不能得到这两千岁的寿命,还要看它愿不愿意给,对吧?”

    小奶奶身形一僵,面色更加难看,周围的风也更加迅速的旋转起来,墙上的窗户徒然向内打开,墙上的照片字画也全都吸进了风里。

    夏熠瞳拼命的抱住一根柱子,感觉双脚不稳,马上就要飞起来了,她脖子上的三角形吊坠在风中翻了个面。忽然之间,眼前的一切如同被加上了模糊特效,只有小奶奶、白刑和那个男人的身形特别清晰。

    小奶奶周身环绕着萤火虫般飘浮不定的金色光芒,男人的背后有一小团深紫暗淡的光,而离她最近的白刑,背后是一片几乎挨到房顶的巨大紫色光辉。

    小奶奶周身的金色光芒突然迅速流动起来,如同一群金色的小鱼将她环绕,她的声音似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我想给谁,就给谁,是人类就不归你管,除非你想让这脚下的人类和你一起陪葬!”

    听到陪葬两个字,夏熠瞳将平生事迹快速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她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挑战妖捕这种高难度工作。

    左于明哥哥,这次轮到你替我报仇了,呜呜……

    就在夏熠瞳觉得自己死定了的时候,白刑依然冷静的开口道:“您刚才说我看不见灵力,其实现在我们妖怪的科技进步非常快,只要挂上这个吊坠,不管有没有妖力都能看到别人的灵力。”他说着指了指自己脖子的位置,然后接着说道:“但是我记得在您出生的那个年代,窥见灵力应该是一种难度很高的法术,您如今看起来也到了垂暮之年,不知道还能不能使用那个法术了?”

    小奶奶震惊,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她望向身后瘦削的男子,男子正高兴的手舞足蹈的看着她,嘴里发出婴儿般咯咯的笑声。

    小奶奶的眼中流露出无限的温柔,她对白刑冷哼一声道:“我知道他多年以前就寿命已尽,但是我们乘黄一族本就有为人类续命的本事,我愿意用我的命蓄他的命,你们管得着吗?”

    白刑已经很明白的提醒了她两次,这个男人早已不是她认为的那个人,只是那个人的骨头所修炼而成的妖怪,但是她还是不明白,或者说,她看起来像是不愿意明白。

    没办法,那只能动点武力了。

    他左手越过肩头于身后虚抓,一把泛着蓝光的噬灵刀出现在他手中,这一次他没有让它化身为穿灵枪使用,因为相对于穿灵枪来说,噬灵刀的杀伤力更大,大到像这种不到一百岁的骨头精,轻轻一碰就能灭掉的程度。

    果然他在乘黄眼中看到了戒备,她大吼一声,忽然化作一只巨大的金色狐狸,背后两只巨大的角,如同两把锃亮的双刀别在背上。

    乘黄先发制人,一跃而起扑向白刑。

    白刑侧身起跳转眼已到了那男人的身后,他将男人拦肩一抱,噬灵刀架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男人哇哇大哭起来。

    乘黄没有想到他的第一招竟然是劫持。

    它双眼血红,面部狰狞的露出尖锐的牙齿道:“我要杀了你。”

    白刑的刀又离男人的脖子近了一些。

    乘黄赶紧垂下耳朵趴在了地上说:“别杀他,别杀他,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白刑用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金属火机燃起幽蓝色的火光,小小的火苗在乘黄金色的双瞳中变成炙热的红色又变为夕阳般的金色,白刑的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只要你想起一些事情而已。”

    乘黄觉得那火光竟然如此温暖,就好像那时他贴在她肚脐的小手一样。

    它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做了一个梦,梦里它还是那只守在秦氏家庙的一只“小狐狸”……

    “爸爸,你说我们家庙里真的有神兽吗?”一个童稚的声音问道。

    “有,当然有,那是我们祖先里有人得道成仙,派下来保护我们的。”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回答道。

    “那神兽为什么不保护祖宗的牌位,导致好多都被老鼠啃了。”

    “闭嘴闭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难道不是被啃了吗?”

    “那叫意外损坏。”男子纠正道,继而叹了口气说:“也不知道前几天下在贡品里的老鼠药有没有用。”

    它躲在桌子下面,腹痛如绞,想着自己一届神兽,还是天生就地位高数量少的那种,竟然因为吃个供果被毒死了,实在憋屈。这些人类口口声声说供果是用来供奉它的,到头来还在供果里下药,一群骗子,死也要同归于尽。

    它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桌前那只小脚扑过去,一口咬住他的脚踝。

    男孩儿痛叫一声,摔倒在地上。

    而它这一咬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迷迷糊糊的感觉眼皮有千斤重,再也撑不开了。

    朦胧中它听到中年男人问道:“怎么了?”

    一块滑滑的布料突然盖到了它的身上,那个童稚的声音说:“没,没事。爹爹我突然想起今天师父让我去找他一趟,我就先走了。”

    再次醒来是在一条小溪旁。

    它感觉嘴里说不出的苦涩,努力睁开双眼,发现眼前的草地上摆了许多瓶瓶罐罐,那些瓶瓶罐罐上分别写着,穿心莲、何首乌、曼陀罗、金银花、断肠草等。

    男孩儿开心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你醒啦!我不知道什么药能解老鼠药,就把家里所有的药都给你喂了点。”

    都喂了点?它突然感觉肚子更痛了,四肢麻木,头脑发胀。

    “为什么你们家会有曼陀罗,断肠草这种东西啊!”

    它跑到溪边一阵狂吐,吐完以后,发现男孩儿正用两颗葡萄般的大眼睛,晶晶亮的瞅着它,这才发觉刚才它好像在他面前讲人话了……

    “狐狸精!你就是传说中的狐狸精!”他激动的叫起来,“我救了你,你以后能不能给我做媳妇?我听说只要讨了狐狸精做媳妇,它就天天给你送钱送官送女人。”

    她两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最后一句话是:“你听谁说的啊。”

    “我二哥说是《聊斋志异》上说的。”

    又一次醒来时它好受了许多,有一只温暖的,软软的,小小的手,正轻柔的抚摸着它的肚子,感觉舒服极了。

    “狐狸仙狐狸仙你醒了。”见它睁开眼,他高兴的从床上跳起来,连滚带爬的跑到桌边端了一碗鸡汤过来。

    “狐狸仙快喝点鸡汤补补。”

    狐狸仙要比狐狸精好听多了,它抖抖毛站起来,舔着他手里的鸡汤。

    嗯,味道不错。

    “狐狸仙,你睡了我的床,喝了我的汤,就是我媳妇了,你可不能变卦啊。”

    床上的“小狐狸”听到这话,差点呛死过去。

    因为老鼠药加断肠草加曼陀罗导致它九死一生元气大伤,既然这个叫秦牧的小娃娃认定了它是狐仙,它便将计就计的留了下来白吃白喝。

    好在秦牧家境不错,每天鸡鸭鱼肉不重样。就是他爹的七个姨太太太闹腾,常常闹得家里鸡犬不宁。

    有一天他哭着跑回房间,抱着它说:“小狐仙,不好了,我娘……我娘把七姨太毒死了,你快救救她,如果她真的死了……那我娘是要被杀头的啊!”

    于是,它偷偷的跑到停尸房给七姨太续了命。

    回来时它虚弱的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他抱着它哭的却比之前还难受,“小狐仙你可别死啊,你死了,我可就真的是刚救活了娘又死了媳妇了。”

    它觉得心中郁卒,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好想咬他一口。

    说咬就咬,腥甜的血顺着他的手背滑落在它胸前金色的皮毛上。

    他却不觉得疼,开心的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流着泪说:“再用力一点,再用力一点,只要你没事,再咬我两口也行。”

    那一年他12岁,父亲因为家中妻妾谋杀一事被罢官。

    家道中落,姬妾散尽,父亲日日惶恐,二哥是个庸才,不到一年家中的积蓄已经用的差不多了。

    秦牧再也没法鸡鸭鱼肉的供着它,但他会把一个鸡腿剁成两半,给它大的,他吃小的。

    有一天,他突然对它说,我要考取功名,有了功名就能做官,做了官就有钱了,小狐仙你替我偷考卷吧。

    它点点头,飞檐走壁潜入皇宫,偷了一道圣旨回来。

    他颤颤巍巍的打开圣旨,得知皇上打算扶持桑蚕业,于是急忙说服爹爹拿了些钱出来,承包一个养蚕作坊。

    果不然,来年小赚了一笔。

    但还没高兴两天,一记天雷劈中蚕屋,将他的心血烧了个干净。

    他对它说,我就不是个干活的命,不管怎么努力都是一场空,要不你直接给我变些钱财吧。

    乘黄身形一动,变出几定金闪闪的元宝。

    秦牧高兴的抱着乘黄举高高,说:“要知道你这么有本事,我还偷什么考卷啊。”

    但第二天他便被宜春院暴打了一顿扔出门外。

    “小兔崽子,敢拿黄土块糊弄老娘。”

    老鸨双手叉腰站在门口,把他母亲如何毒害父亲妾室,二哥如何欠钱不还,他如何逛窑子不给钱都宣扬了一遍。

    秦牧觉得活着真的没什么意思了。

    他对它说,我多希望现在能有一个美娇娘,接受我从前所有的一切,安安生生的和我过小日子啊,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天长地久。

    它摇身一变,变成一位十二三岁的妙龄少女,那是它这个年纪本该有的人形。

    他却急忙闭上双眼,拿被单给她裹了个密不透风,说:“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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