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属吏来报归义军使臣登门求见,程庭理到一点不着急了,先洗了把脸,输了漱口,顺便消消火气,免得这几日火大的口臭熏着了这四处游玩的公子哥儿,然后整整朝服,又对着半人高的铜镜孤影自怜一番,自觉伟丈夫美丰仪,可以雄远国,为了以中华文物感染番邦使节,又危襟正坐看了半晌《左传》,养了一下胸中浩然正气,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方才传见一直在门外等候的归义军使臣张仲曜。

    张仲曜等了半晌,闻听传见,叮嘱安思道不得生事,方才进去。一见天朝上使端坐诸位,正斯条慢理得端着茶盏,吹开浮沫,张仲曜当即陪着笑脸连连告罪道:“下官贪看故国风貌,一时忘了脚程,远游数日,程大人恕罪恕罪。”虽然宋国派的是负责接待藩国来使的都亭西驿官员来招呼他,但张仲曜自认沙洲归义军节度使乃是朝廷命官,自己这归义军属官面见朝廷大员,自然要自称下官而不能自称使节。

    程庭理见他眼色机敏,不似那些冥顽蛮横的回鹘吐蕃蛮子,心中也觉稍稍好受一点,不阴不阳的应付道:“回来了就好,要是张番使不见了,本官倒是难以向朝廷交代。”张仲曜听他语气古怪,也只好在旁赔笑,二人东拉西扯,张仲曜终于说道说有件西域宝物要送给程监官赔罪,程庭理方才眼中一亮。待得张仲曜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玲珑剔透的羊脂玉环来,程庭理满怀希冀顿时化作一腔怒火,暗道,好个狗眼看人低的番使,欺人太甚。

    番邦进贡实则此时国际间贸易的一种形式,国朝回赐之物往往远远高于贡品价值。因此西域诸国乃至更远的大食国商队无不争先恐后,假借贡赋之名,谋取巨利。日子久了,朝廷便要求进贡的使者必须携带国书,但万里之外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携带大批西域奇宝朝贡的使臣仍然络绎不绝。朝廷不欲失了万邦来朝的体面,又不堪其扰,便故意拖延接见日期,这些使者在秦州等州府久等,也可就地与当地商旅做些买卖。等候的使臣越多,时间拖得越长,这负责安排接待的都亭西驿监官便需要着力交好,众使臣都不是傻子,私底下都给都亭西驿上下打点。所以这都亭西驿看似一个无权无势的衙门,实则一年总有几趟差事油水颇丰,这也是程庭理安于在这个无权无势的迎宾衙门待下去,而没有往吏部、户部等衙门钻营的一大原因。

    乾德三年,程庭理尚是低品下僚,甘州回鹘进贡时,给监官的见面礼一双白璧,外带一名满身珠翠的妖娆胡姬。那时他心底就艳羡不已。在衙门中苦熬年资,宦海沉浮,地位渐高,终于爬到了监官位置,收受番邦使节的礼物早成习惯,眼界也日益提高。这河西归义军使臣啰嗦半天,出手仅一枚玉环,可着实让程庭理着恼,脸上当即变不好看起来。

    敦煌依商旅而存,张仲曜与五湖四海之人交道甚多,惯能察言观色,顿时醒悟这礼送得得薄了,当即陪笑道:“这玉环乃是送给程大人内眷赏玩的,下官另有一副碧玉杯盏颇为精巧玲珑,今日不便携带在身,改日当送到府上,请程大人笑纳。”

    程庭理脸色方才舒展开来,笑道:“张番使客气了,本官奉皇命促驾,不过圣上并未决定何时召见,沙洲使节行蔡众多,在秦州已停留半载,再耽搁几日,朝廷自会谅解的。”说完端起茶盏又轻轻地吹了来,张仲曜醒得,便站起身告辞。

    次日清晨,归义军使臣队伍便启程上路,一行由秦州上船,顺渭水而下,经京兆府,因为害怕在耽误了皇帝召见,张仲曜并未敢在京兆府,也就是长安停留祭拜先祖坟茔,沙洲使节乘坐的官船穿过关中平原,未到河中府时换大船,再由渭水驶入黄河,在顺流而下,由黄河入汴河时又换了一次船。

    临近开封码头,使节团的官船忽然停住,等待一队官船先行靠岸。张仲曜远远望去,只见那队官船共二十艘,居中两艘座船尤其高大宏伟,两船楼上都竖着双节六纛,心知遇着了回京述职的节度使。此时的节度使虽然远远没有初唐时天下九大节度使那般位高权重,但担任节度使职位者必然是朝中元勋重臣,张仲曜私下奇怪,这节度使手掌军、民、财、政大权,朝廷倚重之余,颇为忌惮各方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为何这两位居然一点都不顾忌此节,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联袂回京述职,他虽然常在河西,却极为关注中原朝局,知道本朝守内虚外,以文御武,到不虞发生外藩逼宫之事。

    官船靠岸后,使团并不能径自进入开封府,而是在码头旁边一处驿站先休整数日,待都亭西驿知会鸿胪寺与礼部,然后在城内驿馆安排好住处后,方能从容进入汴梁候着皇帝召见。节度使官船也因为行蔡从人甚多,当夜也宿在码头驿站之内,与使节团所居的院落隔墙而居。

    住下以后,张仲曜叫过安思道,低声嘱咐道:“朝廷高官歇马本驿,你且约束同行诸人谨言慎行,务要惹祸。另外,向驿站小卒打听,隔壁是哪位节度使?”安思道出去后,张仲曜便在房中洗了把脸,他在沙州时从未坐过这许久的船,连日来宿在舟中,只觉得骨头都晃得酸了,便取出随身携带的青峰剑,打算到院中舞一舞剑,活络筋骨。

    此时中原民气与唐时已然大不相同,文武两途分殊,读书人不习武艺,只专心读书,期待科场及第蔚然成风。但西域河西诸州几乎无时不在异族兵马的威胁之下,唐时士子好习剑,骑马、射猎等等尚武之风在仍然风行,是以张仲曜虽然做的是文官,对剑术也颇为精通。

    舞剑一阵之后,张仲曜自觉手脚心由冰冷变得暖和,气息通畅,额头微微见汗,适才些许晕船恶心之意尽去,正待回房歇息,忽听隔壁院中有哼哈之声,想是那节度使的随从在演武,张仲曜远道而来,在汴梁并无根底,也想结识几个好汉,便循声而去。

    驿站院落之间有月门相通,并未上锁,张仲曜沿着曲折花径来到一处亭台之旁,只见一员老将手持五尺铁槊,吐气开声,东一指,西一捺,虽无破风之声,但招招都似蕴含着大力。这老将两鬓微见星霜,面庞看似四十许,但身骨粗壮如熊虎,上身穿紫红锦袍,将下摆扎在腰间,双目圆睁,一招一式都是战阵搏杀的实用招数。张仲曜见他服色,心道不好,想必是遇到哪一位节度使,此刻若是抽身离去,倒显得唐突,便全神贯注地观摩起来,心中暗暗叫好。

    在亭台之中,还有另一老者身着便服,不知是那演武的节度使的客卿还是朋友,一边捻着三绺胡须,一边微笑观看,他远远看见张仲曜走近,对他点头示意,张仲曜见他态度温和,也远远得遥施一礼。恰在此时,那舞槊的老将突然舌绽春雷,“呔”的一声将那铁槊脱手掷出,向亭台中急如闪电般飞去。张仲曜急道:“小心!”话音未落,却见那短槊啪的一声扎入亭台廊柱之中,若是偏了一分,只怕要将那亭中喝茶的老者刺个对穿,他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了下来。见那亭台中的老者恍若无事,脸上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轻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张仲曜脸上微热,心道,这才是中土名士风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正待转身离去,那老者却招呼道:“这位公子,既来之则安之,何不落坐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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