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小雨未停,宝钗、黛玉等人都散去。宝玉亦跟着黛玉一起回房。只是,黛玉不大吃他的逗趣,事事有自己的看法,时时可见贾环的一些观点、理念。

    宝玉闷闷不乐的回到屋子里,想着今日之事,心中越发的难受。叫新上来的一个丫鬟四儿剪灯读书。

    媚人、茜雪几个都是一头雾水。正月十八日,族学第一天上学就是考试,宝二爷考了个中上,还得了老爷的夸奖,有这么必要拼命的读书。二爷不是不喜欢四书五经的吗?

    她们俩当然不知道:贾宝玉看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一本《南华经》,通俗叫法:《庄子》。

    宝玉心浮气躁的翻着庄子,眼中过着“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汎若不系之舟”,“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字句。

    再想着今天下午听戏时宝钗推荐的《鲁智深醉闹五台山》里面的一支《寄生草》: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这句话在脑海里翻腾着,宝玉眼泪就掉下来。如今,府里的姐姐妹妹们都不大和他亲近了。宝姐姐如此,林妹妹如此。这情况,看得身边服侍的丫鬟四儿一脸的蒙圈。好在,她知道宝二爷往日就是这么个性情,便在一旁安静的候着。

    宝玉哭过后,提笔写了一个偈句: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心里又觉得意思没说尽,再写了一支曲子《寄生草》: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写完之后,宝玉自己念了一遍,才觉得心头的一口闷气发泄出来,又觉得自己写的还不错,环老三那俗人肯定写不出来的,便自得的上床睡觉。

    …

    …

    第二天一早,媚人过来叫宝玉起床,梳洗,吃饭,上学。外面大雨倾盆,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的打在窗栏上。

    宝玉一看这雨,加上心情不大好,道:“我今儿不去了。媚人,你打发人去和茗烟说一声,叫他跟着李贵一起去族学帮我向骆先生请个假。”

    媚人的性子,可不是袭人,她没劝宝玉,“好啊。”趴在床头和宝玉笑闹,捂着他的手,“那二爷你先起来呀。没得让我们挨老太太、太太的骂。”

    秋纹和麝月在门口冒下头,看着场面就都偷笑退出去。

    …

    …

    贾府族学,位于荣国府南街中,周围街巷,居住的都是贾家的子弟、族人。

    由六间新起的红砖青瓦大屋和青砖黑瓦旧屋组成的院子,再栽种着松、柏、枣、竹等树木。

    早春之时,暴雨倾盆,天地间的绿色都少了些意趣。然而,学堂之中,传来郎朗的读书声: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

    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正是乡间、私塾里常见的蒙童课业中郎朗上口的神童诗。八十多名学生,年纪大的有十几岁,年纪小的刚刚蒙学,都在认真的朗读,声调抑扬顿挫…

    族学讲师骆宏短须小眼睛,身量中等,快四十岁的年纪,神情严厉的在学堂课桌间来回踱步。

    贾家的族学,随着贾环去江南,下人里面的培训班早就不办了。但是,开始对所有的贾家人,包括下人的适龄子弟招生,进行小学教育。甚至,和贾家沾亲带故的人家的孩子也收。

    族学提供饮食,足额的银钱补足。毕竟十几岁的孩子在古代算是劳动力了。但是,有一条,要考试。旬日一小考,一月一中考,三月一大考,半年一终考。优着奖,劣者罚。采取末位淘汰制度。每年总有那么一些被淘汰出去的童子。

    族学规则,人手手抄一册,违者最严厉的便是开除。

    大课之外,又根据进度不同分数个小班。族学的老师除了骆宏,还有张四水、柳逸尘。今年正月开学,在乡下老家躲风头,闲的无聊的刘国山也来当了个小学教师。当年的国子监生案的影响差不多快要消失了。

    课程有:四书、诗经、算术、钱粮、管理、经商、体育等。

    骆宏迈步往门口走去,脸色不悦,他已经看到外头是贾宝玉的两个长随在冒头。别影响他上课。

    骆宏路过秦钟的课桌边时,秦钟给吓的微微一个小哆嗦。他胆子比较小。他家中如今就剩他一个人,老父都给他气死了。他和水月寺的智能偷欢给老父撞到。他又羞又愧,大病了一场,但因学校要求每日跑圈锻炼身体,他倒是撑过来。

    骆宏走到教室外,四十五度角斜了一眼,昂着头不说话。李贵和茗烟两人陪着笑。别说什么豪门贵仆的屁话,眼前的骆先生是秀才相公。有功名的读书人。他们俩即便是宝二爷的跟班,又算哪根葱?

    茗烟笑呵呵的道:“骆先生,宝二爷今日病着了,特派我来向您老请个假。”

    骆宏板着脸,伸出手,“把家长签过字的请假条拿来。”

    茗烟一愣,“啥?”族学,还有着规矩?宝二爷偷懒不想读书,敢找老爷签押?嫌命长了不成?

    骆宏冷哼一声,厌恶的挥挥手,“你们走吧。别影响我教学。”他自是懒得和两个奴仆废话。这还是他因为国子监生案,脾气改了些。换作以前,他不骂人才怪?

    贾环已经委托江兴生给他送了一封信。有些事,他心里有数。所以,开学考试照旧。不能一开始就坑,针对的意味太明显。

    回到课堂中,骆宏将讲案放到讲桌上,道:“今天我们讲授诗经。”他的本经是诗经。

    …

    …

    宝玉在贾府内得了茗烟传进来的口信,琢磨了一下,心里还是有点惴惴不安的。族学,毕竟是环老三的地盘。当初环老三就没安什么好心。

    宝玉想了想,去贾母面前讨了个话。

    贾母自是安慰了他一番。在贾老太看来,宝玉有点小病,不上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贾环要敢闹幺蛾子,她也不是吃干饭的。

    但是,贾环的套路,贾母自是想不到。

    时间,便这么一晃而过。宝玉恢复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上学节奏。

    正月底,族学考试。贾宝玉的考试成绩略有下滑。贾府里除了猜灯谜,倒没有别的事。今年这个年,实在是过的有点忙。都在休息。

    二月十日,族学考试。贾宝玉考试成绩滑到他所在的小班的中下,二十三名童子,排十六名。

    …

    …

    这天下午,贾政沐休,在外书房中和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清谈。白师爷不在,他是实务派,自然不跟着混这个圈子。

    贾政现在除了必要的应酬,基本都是在家中和清客们闲谈。话说,政老爹如今是国丈,有多少“必要”的应酬?都是别人上杆子来求他。

    日子逍遥、惬意。一如往年。唯一的区别在于,他在笃定的等着升官。

    正聊着前朝旧事时,外头的长随李十儿进来回报道:“老爷,族学的骆先生来了。”

    贾政微微一愣,随即道:“快请。”

    一屋子清客都赶忙站起来。这倒不是因为贾政的缘故,而是童生、读书人面对生员的一种自卑。

    骆宏一身澜衫,拱手给贾政行了一礼,说明来意,“贾老爷,令郎在族学中考试中成绩下滑严重。这是成绩单。在下身为师长,教书育人,亦有一份责任。特来与贾老爷沟通,务必要使令郎重回正轨。”

    贾政、詹光,程日兴,胡斯来,单聘仁等人肃然起敬。程日兴道:“骆相公如此负责,真乃师长楷模。”

    贾政忙接过骆宏递来的成绩单,看着上面的百分成绩,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下。两个字在脑海里冒出来:孽畜!

    当然,我们都知道有个词叫做“家访”。

    骆宏和贾政谈了小半个时辰,详细的了解一遍情况,又说了家长要注意什么的,一番话,告辞前道:“二月十五日晚上,针对这次考试成绩,族学里要请各学生的家长齐聚,谈一谈。还请贾老爷赏光出席。”

    贾政要说喜不喜欢宝玉,那是毋庸置疑的,经常抽宝玉,只是恨铁不成钢,骆先生上门来,要他去参加什么聚会,研讨教育之法。为宝玉,他当然是愿意费一些时间去的。

    当然,我们都知道有个词叫“家长会。”

    一般而言,只要老师祭出这两样法宝,再皮实的熊孩子都得歇菜。除非他不怕他老子。

    …

    …

    宝玉对某些事情是一无所知的。贾府里平静如水。大概有点波动的就是,看了好日子,准备于二月二十二日将宝玉、姑娘们搬到大观园中去居住。

    这是贾元春的吩咐。元春因编撰大观园题咏,想起大观园的景致,怕贾政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倒是荒废好园子。派夏守忠来传谕,让宝玉、姑娘们搬进去住。

    这天下午,二月十八日的会试日近。贾府中有一股别样的焦躁气氛。贾宝玉自是从宝钗、黛玉等人的身上感受到。感觉非常没意思,在抱厦厅外的花枝下,带着麝月、四儿陪着探春的大丫鬟侍书、翠墨研磨制作胭脂。

    春日正好。宝玉兴致正好的时候,鸳鸯和晴雯路过,停下来说几句话。鸳鸯道:“二爷又在淘汰胭脂?”

    晴雯比鸳鸯还要出色,标致。但宝玉是不敢沾晴雯的,他吃过亏。起身笑着对鸳鸯道:“好姐姐,总不及你嘴上的好。将你嘴上的胭脂赏给我吃了吧。”

    鸳鸯就笑,拒绝道:“这也是能吃的?”

    宝玉如何肯依,正说笑时,金钏儿快步小跑而来,“二爷,老爷在太太屋里,正找你呢。说要拿棍子抽你。”

    宝玉一下子给唬的!脸色瞬间变得卡白。至于吃胭脂什么的,自是都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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