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帝制下,在大多数臣民笃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的年代,子承父业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对大汉天家子而言,最大的家业无非就是九五之尊的帝位,而对世家子弟而言,就是祖辈和父辈的官爵及经营多年的人脉,甚或是早已为他们铺就的通天坦途。

    太寿宫昔年是为太上皇和太后兴建的,故形制颇高,不逊于长乐宫,现下虽更名为承乾宫,然太子刘沐也不敢真在中宫开府。

    他虽是脾性刚烈,但绝非皇后阿娇那般的莽撞娇纵,自幼被皇帝刘彻多加锤炼,又得六大蒙师训诫多年,就算改不得暴躁性子,然脑子却着实不笨,还是很懂拿捏分寸的。

    自从下诏立储,皇帝刘彻除却着陈诚除大农府商部少卿,改任太子詹事,就再未干涉自家傻儿子行事。

    待过得年节,刘沐就已虚年十岁,放在后世或许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学生,然身为大汉储君,他将正式直面这充满着阿谀奉承,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阴私算计乃至血腥厮杀的残酷世界。

    刘彻之所以拖了这么些年才立储,正是希望自家傻儿子能晚些面对这些不堪闻问的人和事,至少让他再长大些,心智更成熟些。

    然项氏余孽意图对刘沐出手,无疑使得刘彻被迫重新审视现今的情势,大汉虽是朝局稳固,四海升平,然却远非后世华夏般的和平年代,尤是他这帝皇膝下唯有独子刘沐,又久久不将之立为储君,有心人免不得要动歪心思了。

    劝谏他开宫纳妃倒还罢了,就怕有人要对刘沐下毒手!

    大汉虽也讲究个“父传子”,然昔年汉惠帝薨逝后,两个年幼的儿子接连即位,又接连被废黜且处死,最终是汉文帝因“惠帝绝嗣”而得承帝位,实则算是“兄死弟及”的。

    有此等前车之鉴,刘彻可不想如惠帝般“被绝嗣”啊!

    大汉帝位的诱惑力,足以教全天下最理智的人亦心生癫狂,不惜铤而走险,若是事成,所获得的回报着实是太大太大了。

    人有旦夕祸福,刘彻无法确定自身能否如史上汉武帝般活到七老八十,在这中医体系尚未完善的年代,或许一个不起眼的小创口所引发的感染,就能夺走人的性命。

    虽稍显杞人忧天,但未雨绸缪终归是好的,没必要为此赌上妻儿的性命。

    试想刘彻若是骤然薨逝,刘沐尚且年幼,阿娇又是莽直脾性,母子俩只怕要被人生吞活剥,落得尸骨无存啊。

    太上皇刘启昔年也是忧心在其百年后,儿子刘彻尚无力震慑群臣,故才早早禅位,让刘彻能无所顾忌的给大汉朝廷换血,大举安插心腹重臣。

    刘彻现下未满而立之年,倒没想到要禅位,然对小刘沐的培养必得加速,让他更快的成长起来,至少要真正学会保护自己,光有武力悍勇,那是远远不够的。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正是出于此等考量,刘彻不打算再过多干涉自家傻儿子的行事,只是默默的在旁看着,默默的在旁听着。

    父子连心,小刘沐约莫也能察觉出皇帝老爹的用意。

    因自幼受到“放养式”教育,刘沐倒是颇为独立,即便遇着难事时急得直挠头,也不会“太过烦劳”自家父皇,何况现下父皇特意让陈诚调任太子詹事,替他打理太子詹事府,已是提供极大的助力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个好汉三个帮!

    皇帝陛下常常如是教导,宫邸学舍干架时也少不得纠集帮手,故太子殿下遇着难事时,晓得呼朋引伴找帮手,太子詹事陈诚自不必提,便连那些小伴读们都是被召集来商议。

    冬月间,太子殿下正式迁宫开府,太子府位于承乾宫南阙的一处宫室,寝殿仍名之沐恩,以示永沐长辈恩沐之意。

    选在承乾宫南阙开府,既能避免居于形制过高的中宫大殿,有僭越之嫌,亦因此处离长乐宫较近,便于时常经由廊道前去向天家长辈们问安,大汉以孝治天下,对此事尤为看重。

    陈诚乃是少府陈氏明定的继承人,前程官途实是早已定下,无非是依循其叔父陈煌的晋身之路,在太子詹事的位置上等着将来接任少府卿。

    少府属官看到陈诚就等若看到“少掌事”,加上其身后还有太子刘沐这“少东家”,那端是要钱给钱,要人给人,整葺宫室和置办器物时麻利得紧,小半个月就弄得妥帖周全了。

    太子殿下带着服侍他多年的宫人们,直接“拎包入住”,原本在未央宫内的寝殿虽暂时封宫闲置,然诸般器物多是原封未动,且会有宫人时常扫洒。

    皇帝刘彻见得自家傻儿子行事妥当,确是颇为欣慰的,好歹会动脑子了,也没失却重情重义的本心,终究是在渐渐长大啊。

    皇后阿娇却是有些忧愁,虽说自家儿子应诺会时常前来问安,然毕竟不似过往般养在身边,平日再想与他吵闹也是不容易了。

    宫邸学舍的课业本就不轻省,刘沐又已得册太子,只怕要更为忙碌,不可能每日前来问安的,毕竟大汉宫城占地极广,就算有廊道相连,然往返间怎的都要耗去大半个时辰。

    刘彻见得自家傻婆娘颓自唉声叹气,不禁摇头失笑:“愁眉苦脸作甚,每日皇儿都可前来陪你用午膳。”

    “嘎”

    阿娇瞪大杏眼,拽着刘彻的袍袖惊喜道:“陛下此话当真?”

    “朕何时扯过谎?”

    刘彻撇了撇唇角,复又道:“朕已吩咐左右中郎将,让他们将皇儿的武课从午后挪至昏时,如此每日午后皇儿可到宣室殿,陪朕批阅奏章,顺带听听诸大夫策议国政。”

    阿娇虽是蛮憨,好歹出身天家,闻得刘彻的打算,骤是不喜反忧的惴惴道:“陛下,此事似乎不宜”

    刘彻故作讶异道:“你这傻婆娘何时学会避嫌了?”

    “陛下”

    阿娇不依的拽着刘彻的袍袖直晃悠,颦眉道:“臣妾是觉皇儿年岁尚幼,怕是给陛下和诸大夫添乱。”

    刘彻实是晓得阿娇真正的顾虑,皇帝正值春秋鼎盛,太子若是过早涉政,即便皇帝心胸豁达,不会忌惮自家儿子,然难免有人会从中作梗,离间者有之,怂恿者有之,长此以往,再深的父子亲情也总会逐渐消磨殆尽的。

    昔年若非汉帝刘启顽疾难愈,数度沉疴病榻,也断不会让太子刘彻早早入中央官署协从理政,甚至临朝监国。

    要晓得,待得刘沐二十及冠,刘彻仍未入不惑之年,说句难听的,若刘彻无心禅位,刘沐想登基为帝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刘彻想得比阿娇更深,更远,但他向来鲜少逃避问题,而是选择直接面对,唯有正视问题,才能尝试着将之化解。

    他不担心自家傻儿子有野心,不想做皇帝的太子,不是好太子!

    关键是不能志大才疏,掂量不清自身的斤两,若刘沐真有本事似后世唐太宗李世民般明刀明枪的逼得自家父皇甘愿禅位,那就绝对能成为一代圣君。

    然若是刘沐日后受奸人怂恿,想整出下毒弑父之类的破事,那此等不肖子就不配传承汉室社稷,甚至不配为人!

    天家虽是薄凉,但屠戮兄弟可以,弑父杀母不行!

    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禽兽尚知感恩,况乎人子

    大汉以孝治天下,不是没有原因的,孝道乃是华夏最根本的道德基石,人君不为典范,何意服膺天下臣民。

    君父,臣子,家国天下!

    孝道崩坏之时,即汉室社稷坍塌倾覆之始。

    刘沐现下已成为大汉储君,不管刘彻让不让他涉政,总会有欲做“从龙之臣”的权贵聚拢到他身边,便如昔年早早投向刘彻的公孙氏。

    这谈不上对错,只在分寸如何拿捏。

    既是如此,倒不妨让刘沐早些熟识国政,虽是年幼稚嫩,难以做出真正的建树,却能学着去审视群臣,权衡利弊,明辨是非,从而迅速成熟起来。

    过度的保护,只能滋养出温室里的花朵,国政繁杂,人性难明,若刘沐真是待得登基为帝才学着理政,那就太迟了!

    便如史上的汉武帝,登基之初便迫不及待的要变法革新,与太皇太后窦氏为首的保守派势力激烈冲撞,险些就遭到废黜。

    对于大汉帝位,刘彻倒是看得开的,若自家儿子才不配位,那御座日后怕是要化作断头台的!

    刘彻想借此看看自家傻儿子到底有无传承社稷的潜力,若实在不行,终归能早做旁的打算,认真考虑如何为自家妻儿留条退路。

    非但太子刘沐要为“子承父业”努力成长,他的小伴读们亦是如此。

    李陵和张笃直接任用为太子中庶子,晋身的比他们的阿父昔年更高,苏武和霍去病则为太子庶子。

    刘典因其父刘买为梁王嗣子,日后极有可能承袭王爵,虽不宜出任太子属官,却也在尚书台混了个小小守尚书郎。

    诸御史觉着皇帝陛下太过孟浪,守尚书郎虽为内朝官,可由皇帝随意拔擢,然让虚年十岁的小屁孩出任,实在有些扎眼。

    守尚书郎的晋升途径极为特殊,三年后必可升任侍郎啊!

    侍郎本为掌守宫廷门户的郎官,常充当车骑随从皇帝,后因陛下设了尚书台,既掌传宣诏命及密奏封事,亦将诸大夫从兰台迁入尚书台,归尚书令辖制,主帝皇策问谋议,侍郎也因此变更为尚书台属官,且是尚书令的佐官。

    被选入台者先称守尚书郎,一年后称尚书郎,三年称侍郎。

    意即是说,待得刘典虚年十三,便可晋为台要员,疯了不成!

    皇帝刘彻自然没疯,太子可涉入政务,太子属官却是要避讳的,那就得在尚书台“安插”个小耳目,以便自家傻儿子能从尚书台探知乃至调阅部分国政策问。

    老子要如何培养儿子,旁人管得着么?

    刘彻压根不理会群臣非议,尚书台是皇帝用来监核公府的耳目,绝不容他人置喙,况且愈是不招群臣待见的“孤臣”,刘彻愈要拔擢其进入台,否则要尚书台还有甚么用?

    人缘极差的主父偃,不正高居尚书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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