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在竞辉楼与叶卢说话时,的确提到自己的出身,林巧都听去了。之后说起气运时,叶卢将她迷晕了。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李伯辰已经知道小蛮其实极为聪明。当日那些话、今夜常家人那些话,也该能叫她猜得出来了。
    林巧便道:“阿辰,这些事我也不是很懂,你不要笑我。”
    “只是我从前听人说过,君王们要是驾崩了,气运就会传给别人。大多时候,是君王在驾崩之前主动将气运传给王子,可要是走得突然,那气运就说不好落到王姓当中的谁头上了,对不对?”
    她竟然知道这些,叫李伯辰有些吃惊。但又想,她从前见过那么多人,见多识广也不足为奇。她这些天只悉心照料自己,表现得像是个寻常妇人。但其实只是不愿意多说吧。
    便道:“对。”
    林巧就又道:“那……现在,有你,有临西君。那人那天说他是替天子招揽你,可你把他杀了。要是他们觉得招揽你不成,就该会去找临西君吧?”
    他们的确去了。李伯辰没对她说白天听到的事情,是怕她担心,但没料到她竟猜出来了,真是聪明!
    “对。”
    “阿辰,那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和临西君都不听天子的号令,他们会怎么做呢?李地的人心还是都在李姓的,他们想要得到李地,现在还是得要一个李姓才好。”
    “要是……这世上的王姓不只你和临西君,还有一个呢?要是那一个被他们找到了呢?要是那个人同意为天子做事……他们就会想要除掉你们两个吧。这样,无论气运在你还是临西君身上,就都到那个人的身上了。”
    李伯辰轻出一口气,道:“对。”
    他的确想过这种可能性。要天下李国王姓只剩自己和临西君,那自己暂时该是很安全的。因为临西君势大,自己要被除掉,气运立即就到了他身上。那时李生仪如虎添翼,就几乎不可能被扑灭、被掌控了。
    因而即便考虑到临西君,天子的人、空明会的人,也不敢对自己不利。
    但要是如林巧所言……自己的确也很危险。
    “所以阿辰,你该自保。”林巧道,“像临西君一样,有很多部属,有基业,才能自保。有人再想要除掉你的时候,你总能抵挡一阵子。你抵挡住了,临西君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也会帮助你。到那时,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你孤零零一个人要好多了。”
    李伯辰先前听她说话,还抱了些“只是听听”的心思。觉得她既然极聪明、又为自己着想,那听一听总对自己有启发。可听到这儿,到底认真起来。他的身份、他的秘密,从前都没法儿对别人讲。如今小蛮知道了自己的一切,终于有人能在这些事上为自己出谋划策了,且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发妻。
    他只觉心里又高兴又感动,忍不住起身坐到她旁边,道:“对。小蛮,你说得真好。”
    林巧道:“阿辰,我刚才对你说做大事不要急,是说不要急于一时。现在对你说要尽快自保,也是说不要急于一时——下回,要是还有人来劝你为天子做事……你可不可以,假装答应,多给自己挣些日子呢?”
    李伯辰只一想,便道:“好,我也答应你。”
    林巧愣了愣,忽然笑起来:“哎呀,我说了这么多——阿辰你不要笑我,我这些天一直都在想,就忍不住说出来了。也不知道对不对。”
    李伯辰笑道:“都说得很对。”
    又想了想:“小蛮,你希望我去夺取天下么?”
    林巧眨眨眼,道:“很希望。”
    李伯辰道:“为什么?咱们成亲那天,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又自嘲地笑笑:“我这人,也不适合号令群雄吧。”
    “因为那时候我没听过你对方耋说的那些话。”林巧看着李伯辰,认真说道,“阿辰,我反而觉得你最适合做一个君主。你对方耋说的那些,这世上所谓的英雄们,都说不出的。哪怕说得出,也都做不到的。”
    “这个世上,会杀人的人太多了,可是像你一样,不会杀人的人太少了。要是你做了国君、做了天子,才是天下人的福气。”
    李伯辰沉默了好一会儿,道:“好。那我就听你的话——总有一天,要叫你见到这世上人人安居乐业,天下大同。”
    林巧看着他,道:“我相信你。”
    两人对视片刻,李伯辰只觉得胸中豪情万丈,心中又柔情似水。他忍不住站起身,要将林巧抱在怀里。但林巧笑了一下,将手一抖,道:“你先试试这个。”
    李伯辰一看,是一件黑色的短褐。这是头一次有人为他制衣,忙接了过来。林巧道:“还没走完针——你上身试试看。”
    李伯辰忙将上衣脱了,矮了身小心翼翼地穿上,正合适。
    林巧退后一步看了看,轻出口气,道:“这就最好了。”
    李伯辰笑着转了一圈,慢慢脱下,又将林巧手中的针线接过,一同放在桌上。上前一步,一下子将她打横抱起,往东屋走去。
    林巧惊叫一声,笑道:“不成不成,今天不成。”
    李伯辰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道:“怎么不……哦,你是……”
    他边说边将林巧放了下来。但林巧道:“不是。”
    李伯辰愣了愣,又听她道:“今天不成,往后也不成了。”
    他再愣一会儿,看到林巧白净的脸上漾起两团红霞。一个念头腾的一声冲了出来,他只觉身上泛起热气,胸口突突地跳,说话也有些发颤:“小蛮,你是……有、有了?”
    “嗯。”
    李伯辰猛地抬手往旁边一击,只听咔嚓一声响,门框一下子裂了。他忙将林巧护住,但好在门框没有倒下来。可此时也管不得什么门框了,想要将她一下子抱起,却又赶紧缩了手,只道:“怎么会……哈哈当然会……哈哈太好了!”
    林巧只笑着看他,道:“好了好了,别闹了。收拾收拾,快睡吧。”
    李伯辰高声道:“好、好,我来,你歇着!”
    他又好好抱了抱她,才转身走出去。他一边将桌上的茶盏、尚未缝制好的衣裳归拢了,一边觉得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快活得漾开了。原本心里还在担忧许多事,可如今却都觉得不值一提。
    等他熄了堂屋的符火灯走回里间时,见林巧在侧躺在床上用手撑着脸,问他:“阿辰,要是个男孩,叫什么?”
    李伯辰搓着手走来走去,道:“叫……叫……你想叫什么?都依你!”
    林巧笑道:“这可不成,哪有这个道理。”
    李伯辰嘿嘿笑了两声:“我说有,那就有了。要是你想不出……嘿嘿,就叫……嗯……哎呀,不行,不能随便叫。我明天去问问常秋梧,有没有什么讲究。”
    林巧道:“那,乳名你总该取一个吧?”
    李伯辰道:“诶,这个可以。乳名嘛,就叫辰生嘛!对吧,我李伯辰生的儿子!”
    林巧笑道:“才不是你生的——好吧,那,要是女孩儿呢?”
    李伯辰道:“女孩儿?女孩儿也好,女孩是小棉袄——蛮生?哈哈不成,不好听。那就叫——”
    他忽然想到那天晚上在林中过夜时,林巧独坐湖畔的样子,又想到常庭葳。便道:“就叫念慈吧。”
    林巧愣了愣,又低声道:“念慈……好,阿辰,我也喜欢这个名字。”
    李伯辰走过去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道:“等他们来了这世上,我一定给他们一个好世道。”
    第二天李伯辰起得尤其早。先去灶间烧了热水,又熬了一锅粥。等粥的时候将咸鱼撕成小条在锅上蒸着,在另一口小锅里煮了鸡蛋、又切了些萝卜、菘菜心焯了水,另调了一碟酱。
    他走到院中把院子也扫干净、再给两匹马上料喂水,想了想,回到那一界去,用魔刀将那条鱼干也切了些。他想,那煮蛋的小锅是从此界带出来的,该有非凡的效果,那这鱼干,也该不是寻常物吧。
    他切了一小片尝了尝,只觉口感像木头一样,很难嚼烂。但含了一会儿,口舌生津,一股暖意流入肚腹,顿觉精神一振。
    从前他在那一界待得久了,身体中积郁的灵力都一时化不开,便没打这东西的主意。可眼下看,这东西的效力该不比被自己囫囵个儿吃下的须弥胎差吧?每天细细地刨一些给小蛮吃了,正相当。
    等他把吃食摆上桌,林巧才起床。两人说说笑笑用了早点,李伯辰便将曜侯抽了出来,搁在桌上,道:“小蛮,这刀你带着。”
    林巧愣了愣,李伯辰道:“我这刀里面有阴兵。一会儿我进山去,先把阴兵唤出来,你要觉得害怕,我就叫他们待在宅子外面。要是有什么事,你就喊一声来人,他们就来救你。”
    林巧伸手摸了摸刀,道:“阿辰,那你呢?”
    李伯辰笑了笑:“要是今天真遇着一个妖兽,阴兵也没什么用。你别担心,我现在不是无牵无挂的人,要收拾得了那东西,就动手。要是吃力,我就想法喊人再去,一定不会有事。”
    他还想再对她说说那些阴兵是何种模样,林巧却道:“嗯,那……你可小心。”
    李伯辰稍觉有些意外。他本以为林巧会好奇这刀里的阴兵是怎么回事、又是何种模样,没料到她似乎并没兴趣。他心想,或许是她对修行这方面的事情了解得还不是很多,不晓得“阴兵”到底意味着什么吧。
    本来她如果要问,自己是打算将一切都细细说给她听的。可这样也好,她知道得少些,也就担心得少些。
    李伯辰便站起身,还想再叮嘱几句,却听院外有人叫门——是个孩子,喊着“猪猪”之类。
    该是孟娘子。李伯辰道:“那我就走了——你要在家里无聊,可以去找孟娘子说说话。”
    林巧笑道:“不会的。我还有好多事要做。”
    李伯辰握了握她的手,取了魔刀,转身走出去。
    推开院门瞧见孟娘子,见她左手牵着一个男孩,右手牵着一个女孩,道:“送他们去学堂里,问问你要不要去。”
    又看到李伯辰手里的刀:“呀,这就带上了?”
    李伯辰笑了笑:“以防万一。”
    他和孟娘子往常家宅子里走。远远看去,那三进院落极有气势,便道:“常老先生家人不少吧?”
    孟娘子道:“不多。就老先生和常先生。还有一位,名讳常高宜,是常先生的父亲,前些日子到吉州去了。”
    李伯辰愣了愣——常家人丁凋落至此么?便道:“因为当年的事?”
    孟娘子道:“嗯。常家人也是守土死国的。”
    这时男孩在一边道:“猪猪收徒死光。”
    孟娘子道:“可不许乱说!”
    李伯辰笑道:“他喜欢小猪?”
    那女孩儿一下子捂着嘴笑起来,道:“他不喜欢小猪,他叫你猪猪!”
    李伯辰愣了愣,才意识到第一回这男孩瞧见自己往院子里跑时口中叫嚷的“猪猪”,原来是在说“叔叔”。那刚才是在说“叔叔守土死国”吧。这男孩虎头虎脑,女孩也粉雕玉琢,李伯辰又看了几眼,觉得心里一阵欢喜。
    他从前不讨厌小孩子,可也谈不上喜欢。但昨夜知道自己将为人父,再看这一对孩童,只觉得心里又暖又软,忍不住道:“他们叫什么?”
    孟娘子笑道:“大的叫小满,小的叫花生。”
    李伯辰将这名字在心里念了念,想,这两个名字蛮有趣,可我起的那两个也不坏!
    两人走到常家宅前,正瞧见常秋梧站在门前阶上。见着孟娘子,正容道:“孟家娘子,今天有事,不开课了,抱歉。”
    上次见他时,他穿了书生袍,今次却是短打扮,腰间悬着一柄剑。
    孟娘子见他这模样,愣了愣道:“常先生也要进山么?”
    常秋梧道:“是。”
    又对李伯辰点点头:“陈兄弟,你也要往山里去?”
    李伯辰心道,他此时还将自己当成隋不休的吧?也许正在这儿等着自己呢。便道:“是。听说山里可能有妖兽,我也去瞧瞧。”
    常秋梧脸上露出些笑意:“好,我们同行。”
    李伯辰也笑了笑:“那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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