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扬十七年,李迁才不过十岁,便被明皇封为淮王,是除却太子李迅外最早封王的皇子。明皇对他的偏爱,从王府到身边跟随的随从,都是下了绝大的工夫去挑选的。

    而后随着他年岁渐长,文治武功愈发出色,翰林院、六部,只要他开口,明皇便让他去历练。甚至开了先例,允诺他和太子一般礼仪,不可为不看重。

    野心,就是在这般偏爱下,慢慢滋生成长吧?李迅为人谦和,对待弟弟们一向优厚,哪怕后来李迁显露出的才华已经遮挡了他身为储君的锋芒,也未见他如何愤恨。

    渐渐的,李迁开始去想,若是自己坐了储君,进而成了那个天下至尊,该是何等滋味?

    是啊,该是何等滋味。他每每想到此间,愈发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至此更礼贤下士,将每一件他负责的政事都料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朝臣们却视他为奸王,是意图祸乱东宫的不详之人。之前总是待他宽仁的李迅,也渐渐避讳起他。李迁知道,到了这时候,夺与不夺,都已经不由他自己。

    既然如此,男子汉大丈夫,何必扭扭捏捏?于是他更拉拢愿意亲近他的朝臣,行事也渐渐狠辣起来。一时间,淮王府食客众多,引为美谈。他洋洋得意时,也唯独后悔了一件事。

    就是郎怀。

    回到沐公府的郎怀,是郎士新所不喜欢的世子,因而当初明皇问他,要不要个小侍读时,被李迁断然拒绝。

    “她不过是个孩子,儿臣如今都入了翰林院,可不愿身边带个小孩子。”明皇被他老成的话逗笑了,便下了旨意,郎怀成为老七的侍读。

    若早知郎怀能有这么大的能耐——每每想到此节,李迁都是愤恨的。他自认眼力不俗,偏偏看错了她。

    等郎怀归来,更是扶摇直上。李迁费尽心计,郎怀却是油盐不进。他不得不丢出郎忭,想逼郎怀就范。然而郎怀却用了那般狠毒的手段,一举将涉事已深的郎忭捞出来。

    事已至此,郎怀是拉拢不来。李迁百般思索,只得借着土蕃使团,给她些许压力。后来明达病发,他才终于和那个蒙参结了盟约,算是定心。

    郎怀去送亲,倒方便自己在朝中做事。只不知临淄那边的效用会有多少——李遇在他看来,不过是个草包,除了擅于丹青水墨,又还会些什么,根本不足为惧。

    第53章 荒唐缘(八)

    六月方至,明达已然有些拘不住了。加上这几日郎怀忙着选送亲的士兵,每日不过是入夜时分来坐坐,片刻就得回去。她这般跳脱的性子,只几天功夫,愈发不耐烦起来。

    “璃儿,快去取了男装来,咱们出城去!”方才一场暴雨,即使是午后,倒也舒爽。

    明达起了心思,璃儿哪里肯依?她忙劝道:“这不成啊姑娘,日头过会子就出来了!”

    兰君不在,明达怎么肯等?跳起来就去拿了往里惯常穿的男装,解开头发打扮起来。她口中哼道:“不出城也好啊,咱们去长乐坊上转转,找找那个红泥酒肆!”

    璃儿无可奈何,只得匆匆跟一个小丫鬟说,快去找兰君,告诉她自己陪着姑娘去了长乐坊,让郎怀去接人。

    明达不耐烦坐车,牵了马就跳上去,只唬得璃儿在她后面疾呼:“诶!主子!”没奈何,她也只得上马去追。可明达的马术好歹是李遇、郎怀手把手去教的,璃儿怎么追得上她?也不过是远远跟着罢了。

    这一番纵马疾驰,明达只觉得通体畅快。但她又哪里真的是那等骄纵狂傲之人?见着前面人多,就拘了马儿,只是缓步前行。

    璃儿追上来,抱怨道:“可算停了,再跑半里地,我就得摔下来啦。”

    “好璃儿,倒是可怜了你。”明达干脆跳下马背,只牵着缰绳,道:“你跟兰君传话,当我不知么?若不跑得快些,只怕就出不来了。”

    说话间,已然到了长乐坊。此地三教九流无所不存,是民间一等一的逍遥地。明达之前来过无数次,哪里好玩哪里可乐,没她不知道的。偏生那什么劳什子红泥酒肆,却从未见过。

    她二人便在街巷里,牵着马来回转悠。只片刻功夫,明达眼睛一转,骂了一声愚钝,便带着璃儿往稍微僻静些的地方去了。

    “咱们不是找酒坊么?怎么往安静地儿去?”璃儿不解,便出言询问。

    明达笑嘻嘻道:“那些热闹的地儿咱们多熟,怎么从未听过?可见这家酒坊定是开在穷乡僻壤之地,不在庙堂之间啦。”

    璃儿似懂非懂,但也知道是有了方向,好过这么大的长乐坊混找,便安心跟着明达。这般寻觅了小半个时辰,果真给她主仆二人找到了。

    “可算到了!”明达好看的眉眼掠过一阵惊喜,丢了马缰,自己先进去。璃儿在门后栓马石上安置好了马匹,赶忙进去。

    两层的小酒坊,二层该是店家的住地儿,不招呼客人。一层的大堂简朴却干净,已经坐了三四桌客人。明达寻了个背阴的地儿,一撩袍角坐下。

    一个打扮利落的女子,笑着走过来站在一旁招呼,正是酒肆的老板娘。

    “甜酒两壶,米酿一壶,时鲜的小菜随便来几样……”明达脆生生点着酒菜,那女子笑着打断她,道:“客官,依我看甜酒一壶、米酿两壶倒是正经。”

    明达不解地看着她,只听她压低声音,笑道:“公子想必酒量不佳,路途又远,若是喝醉了,这里人杂,岂不是太过唐突?”

    明达一愣,知道是被认出她是女子,但见老板娘眉眼间俱是善意,便应下:“那便劳烦您了。”

    不多时,老板娘亲自端着几样精致的小菜送上,并着一壶甜酒两壶米酿,笑道:“两位慢用,有事招呼我,或者咱家小崽子,都是成的。”

    “阿姐,你叫我?”一个半大孩子麻溜跑过来,明达见她虎头虎脑甚是壮实,笑道:“这会子不用你忙,玩去吧!”

    “姑娘,今日非要出来,只怕回去了兰君姐姐会骂死我的。”等旁的人走开,璃儿才低声抱怨起来。张涪陵之前千叮万嘱,务必将养百日,这倒好,还差些日子,自己居然陪着主子出了府,万一出什么事,便是有一万颗脑袋,也赔不起啊!

    明达尝着那几道小菜,最喜欢那碟子香油千张豆腐,不由多用了几筷。她斜着脑袋看自己的小侍女口中啰嗦不停,觉着十分有趣。

    璃儿说累了,也饿了,拿起筷子一尝,一下子睁大眼睛,道:“真好吃!”

    “天可怜见,总算有法子堵上你这张嘴了!”明达啐了口,笑道:“何况你既然留了信,还怕怀哥哥找不来?”

    她二人娇俏可爱,虽是男装,但还是被别的客人认出是两位极好的女子。又见她们天真烂漫,时不时传出笑语来,便有胆大的不停拿眼去看。

    “姑娘,我问句不该问的,您和都尉如今可是?”璃儿坏笑着打趣。

    明达耳根一红,却嘴硬道:“可是什么?还不就跟以前一个样。”

    “可那天你们在亭子,这我们都是瞧见了呢……”璃儿转着眼睛,果然明达瞬间红了脸。

    “好你个璃儿,竟然偷着瞧主子,看我回去不打你!”主仆二人闹作一团,嬉笑不断,那老板娘在柜台上看见,摇摇头,却只能作罢。

    期望旁的人能有点眼力,看出这主仆二人身份显赫,别闹出事端来吧。

    果不多时,便有两个汉子站起来,其中一个瘦高个,衣着有些宽大了,显得更瘦。“两位可是头回来?此前不怎么在长乐坊见过啊。”他脸颇方,说话间便露出市井无赖的习气,和另外一个矮壮些的,招呼也不打,就坐了下来。

    明达神色一凛,还未说话,璃儿已然厉声道:“起来,谁准你们坐了?还不滚出去!”

    “呦,小娘子够性子啊!”矮壮的就要上手,明达娥眉倒竖,手上一抖,酒杯里的酒便泼到那矮胖子身上。

    “什么东西,也配!”明达冷着脸道,那俩人怎么能服?叫骂着就要动手,却听得门口一人喝道:“滚!”

    话音方落,耳边风声骤急,二人还未来得及回头,后脑勺齐齐被打到,疼得一霎间眼泪都出来了。

    “什么人?敢在背后暗算!”

    郎怀快步走过到近前,先把明达璃儿护在身后,横着提了纯钧,道:“滚!”

    那两人打眼看去,只觉得她目中带着寒光,仿佛能杀人一般。身着绣了暗纹的官制绛紫常服,那最起码是三品的大官,吭声都不敢,忙灰溜溜去了。

    被这么一闹,小酒坊里旁的客人便都一哄而散。郎怀转过身,带着责备:“怎么这么不听人话?”她说罢,弯腰捡起方才情急之下扔出的两本册子,却是韦氏让她看看的,为着她婚事定下的礼单。

    她一听得明达私自出来的信,什么都顾不得,就匆匆赶来,官服未换,大热天,后背已然湿透,满额汗水,脖颈间都是红的。

    明达有些内疚,低声辩解道:“着实无趣了,才偷偷溜出来。谁让你总不得空,我看你将你生辰都要忘了。”

    既然来了,郎怀也不愿再多说她什么,将册子收进怀里,道:“那又如何?固城公主的事情太过匆忙,我总是要盯着些。何况,你府里的事,我怎么都得筛仔细。”

    重新叫来老板娘,郎怀先是致歉,又刻意多要了几壶甜酒。这些时日她常来,老板娘却未料到她年纪轻轻,竟然是朝廷的大官。再一细想,如今弱冠上下,能着紫袍的,怕也只有这么一位,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待她上了菜回到柜台,突然省悟起,若能得郎怀这般照拂的女子,只怕只有南内那位,更是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这边拿眼偷偷去瞧,当真两个可人儿配得紧,不由好生羡慕,却浑然忘记了总是和郎怀同来的那个俊俏青年唐飞彦。

    “桂香被人蒙蔽做了这等子事儿,却是断了线索,追了这么久,也没有下文。”郎怀渴极了,仰起脖子饮尽一壶,才觉得胸腹间的暑热下去些,续道:“纵然你我心知肚明,只怕也奈何不来他。为今之计,借着此次,好生整顿才是。”

    明达神色一黯,道:“以前是从未想过,连我也有这等价值。可见是我低估了自己,高看了他。只从前却不是这样,人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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