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不喇也正了颜色,端正站着右臂抵胸,弯腰行礼道:“本将奉赞普命,前来送信。赞普邀沐公疏勒城大乐门外二里一叙,届时赞普只带两名护卫,还请沐公赏脸光临。”

    他的亲兵从怀里取出丛苍澜瑚的亲笔信递上,陶钧接过后,小心翼翼嗅了嗅,见毫无异常,才奉给郎怀。

    郎怀拆开信封,里面用汉字所书,倒是一笔端正碑体。郎怀两眼看过,放在案上,笑道:“赞普有如此情调,本将自不会爽约。后日午时,本将带壶好酒,和赞普对酒当歌亦无不可!”

    花不喇一愣,他端未料到郎怀会应得如此爽快,对郎怀狡诈的印象顿时改观。他如释重负般道:“有如沐公一般的对手,是我花不喇的福气。待回城后,我将请命随赞普出城。我土蕃也有好酒,请沐公一醉。”

    郎怀洒然一笑,道:“现下便可请将军同饮!”她话音方落,韦斯在账外高声道:“大将军,酒菜准备好了,可否送入?”

    美酒飘香,花不喇咽下口水,目光贪婪地在案上巡了一遍,才道:“沐公,末将公务在身,不得饮酒,请沐公海涵。”

    “今天色不早,末将须回营复命在,这就告辞了。”

    郎怀见他说得坚决,也不劝他,对韦斯道:“去取十斤,送花不喇将军出营!”

    入了夜,明达从诸国营回来,脸带喜色,道:“听说今儿你调兵遣将,分了刀斧营和勇营合兵一处,在西边延远门屯军?”

    郎怀才练罢剑器,明达怎肯放过她?披风未去,就拔出短剑扑了上去。二人边交手,郎怀边道:“丛苍澜瑚派了花不喇来送信,请我一聚。这人若真镇定下来,此战恐怕得个一两年功夫,咱们兵力只有八万,不能奇袭便得围城,得调军来。”

    “也是,八万对八万,又没了黑火,死拼划不来嘛。”明达说话间反手一撩,逼得郎怀不得不仰头后退,明达不依不饶斜臂横劈,郎怀轻笑着单手撑地,格开她的短剑,左腿一拨,明达登时被扫倒,跌入郎怀怀里。

    “你呢,进展如何?”郎怀亲了口明达额头,明达哼道:“你教我的剑招里分明没有这些嘛。”

    郎怀扶着她起身,道:“剑招是死人是活的。夫子曰学以致用,你糊涂了?”

    明达若有所思,忽而嬉笑道:“你打赢了我,我不开心!你说说怎么办?”

    “听你的。”二人携手回帐,晚饭都已经准备好,摆在案上。

    “你见丛苍澜瑚之时,我要打扮成你的亲卫跟着!”明达拿起银勺先喝了口骨头汤,拿起饼掰成小块儿丢进汤里,等饼吸收了汤汁再吃,端的美味。

    “好。”郎怀笑道:“不过也不必打扮成亲卫,一起去就成了。”

    “是是是!我的大将军。”

    三日后,前锋营林先在距离大乐门三里处布下重骑三千轻骑八百,他自己亦是戎装规整,遥望北方不远处的昨日才搭起的篷顶,啐道:“也不知有啥好说的,难道见一面还能兵不血刃么?”

    李进也得了消息,但未得郎怀军令,他只带了几个亲兵,跑这儿来看热闹。“叙叙旧吧。”李进笑呵呵道:“再说,只怕大将军也借此挑拨离间,咱们少花费些功夫。”

    “按我说,就该把各营全部调来,二十万大军,围也围死他!”林先愤愤不平,道:“如今就八万,够个屁啊!”

    李进瞥了下西边儿,低声道:“你是不想见你堂兄吧?听说你成婚的消息传回去,当家的很不满意。”

    林先被他猜中心事,面上的疤都红起来,“快滚快滚快滚!”

    固守循州轮台几月,他二人通力合作,早就熟识。林先一般也不顾忌李进郡王殿下的身份,只拿他如同袍。

    “我和林达见过,可比你稳妥多了。”李进也不恼,笑道:“他不惯西域气候,比在长安时候瘦了许多。”

    林先摸着下巴上的胡渣想了半天,道:“这可惨了,堂兄本就白净,如今可不成了文弱书生一般的小白脸?”

    李进一愣,没料到林先说出这等子浑话来,他附和道:“你还真别说,咱们军中两个异类,一个是你堂兄,一个是咱们大将军。但若论起来,你堂兄忒白,若是剃掉胡须,擦胭涂脂的,再换身衣裳,可不像个大姑娘?”

    林先笑得脸都变形了,偏生有个亲兵来禀报两句,他只能憋着应付完,才续道:“照你这般说,大将军若白点儿,和姑娘并肩站着,岂不是更像姐妹了?”

    李进抬头望远,没太在意他的话,正经道:“他们进去了。”

    第145章  饮马长城窟(二)

    郎怀身边只带了明达陶钧,陶钧怀里还抱了坛蜀中名酒剑南春,三人都不过是寻常装束,连轻甲都不着。

    临时搭建的篷里放了张大案,已经摆满了吃食。丛苍澜瑚早已落座,他不起身,只一挥手,另一个人拍开酒坛,给郎怀的粗陶碗里斟满了酒。

    “这是从土蕃带来的青稞酒。”丛苍澜瑚见郎怀大大咧咧坐下,拿起酒碗一饮而尽,露出个激赏的神色来,赞道:“沐公当真好手段,我的花不喇将军本对你厌恶得紧,从你营回来,却对你是赞誉有加。”

    郎怀哈哈笑道:“这却不是手段,凭心意罢了。”她这才对斟酒的人道:“这位是?”这人穿着直缀,又挽着胡髻,从脸面看是个汉人,打扮着实不伦不类。

    “沐公好,在下司墨,是赞普的军机参将。我虽是汉人,但各为其主立场不同,请沐公恕在下不能以民礼相见。”司墨老成持重,颇得丛苍澜瑚器重信任。

    花不喇接过陶钧送上的美酒,当即拍开封泥,酒气迷漫开来,他赞道:“真是好酒!”

    丛苍澜瑚不急,郎怀更不急。明达坐在她身侧,品尝地道土蕃美食,更是一脸闲淡。

    这顿饭似乎当真成了饭局,席间丛苍澜瑚介绍各菜来历,倒也颇多趣味。郎怀许久不曾碰酒,喝了两三碗后,便只肯慢慢品尝,说什么都不肯一饮而尽。

    丛苍澜瑚汉语官话流利,但他们说得快,花不喇就听不明白。丛苍澜瑚允他跟来,也是因此,便不做理会。

    “说起来,我土蕃美食,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么多了。”丛苍澜瑚喝了口热油茶,笑道:“当初在大明宫中,日日所用,几不重样。大唐之多姿富饶,实让我惊讶羡慕。”

    郎怀道:“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赞普这话,不知你身后的土蕃士兵听得了,可会心寒?”

    丛苍澜瑚言外之意被她轻而易举挡了回来,他也不恼,看了眼明达道:“姑娘风姿卓越,沐公好福气。”

    “我也好福气,只不知我那姐姐,是不是如我一般好福气?”明达头都不抬,让丛苍澜瑚一愣,继而爽朗大笑起来。

    “沐公,当初我求娶她,不过是因为她的身份着实了得。”丛苍澜瑚挑白了道:“如今我有固城,自会珍重待之。”

    郎怀只露齿一笑,道:“赞普,如今形势,就算你我连襟,本将也不会放过你。”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起来,司墨面沉如水,陶钧微微躬身,明达也有些紧张,唯独花不喇没事人一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悠然自在。

    丛苍澜瑚往后一靠,道:“郎怀,我是低估了你。但想轻易战胜我,你还嫩了点儿。”他神色坦然,道:“若我是李迁,你只能落败。”

    郎怀收拢笑容,道:“若你是李迁,陛下容不得你。”她所言陛下,自然是指明皇而非李遇。

    “哈哈哈,我的王位如何得来,你莫非忘了?”丛苍澜瑚仿佛听到个极好的笑话,半晌后才平静下来,“而今,我知道想要整个西域或许艰难。但我要这半壁,难道不是轻而易举?”

    郎怀做出个恍然的表情,道:“哦,赞普的意思,是想划线而分治。西域幅员广阔,大唐土蕃,各取一半?”

    丛苍澜瑚道:“没错。以硫水、别兹暗河为界线,我要疏勒至于阗一线,以北尽归大唐。你我均开疆拓土,你意下如何?”

    郎怀叹道:“赞普这是老糊涂了。西域诸国只是我大唐属国,偌大西域,我大唐只取四镇和几处小城。赞普这话,应该请了那些国王来商议,与大唐、与郎怀俱无关系。”

    丛苍澜瑚带着可惜道:“郎怀,你若为王,未尝不可呐。”

    这等挑拨之言,若传回长安,只怕李遇案头又得垒起纸墙来。郎怀不动如山,嗤笑道:“本将为大唐世袭国公,食邑万户,统兵二十万。除却我大唐天子,谁人有此胸怀?”

    丛苍澜瑚再叹:“沐公胸怀若江河,终究不是海。”

    郎怀正了神色,“本将心怀天下,并非权势财富,而是黎明苍生。行杀伐事,怀普善念,虽鲜血淋漓,亦百死而无悔。”

    “可中原花花江山,李唐皇室亦有突厥血统,我土蕃为何不能入主中原!”丛苍澜瑚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只当是郎怀的巧舌如簧,根本就没放心上。

    “大唐皇室得天意而得天下,自高祖太宗传至今上,历经八朝七帝,凡百五十年,均是励精图治之主。百姓得以安居,天下无不归心。各地士族皆奉上为正主,从军者皆知所从者李唐也。”郎怀带着蔑视道:“自高祖立国,从不轻挑边境事端。附国者皆得尊重庇护,来长安者皆和大唐子民一视同仁。赞普也曾来我长安,知我此言非虚。便说司先生,若易境而处,定为宰相。”

    “可惜司墨无福,也只忠臣不事二主。”司墨微笑驳回,背后却不由得他不紧张。丛苍澜瑚此人多疑且果决,万一真因此而对他心存芥蒂,便是有固城担保,他也绝活不长久。

    丛苍澜瑚凛然道:“你们太宗做的,我也做的。”

    “赞普有鸿鹄之志,何苦要拿西域无辜百姓磨刀?”郎怀还未开口,明达已然啐道:“西域诸国国小,赞普便举起屠刀毫不留情。若我大唐无雄雄铁骑,赞普只怕早已东入长安,放马中原了。”

    丛苍澜瑚被她一语道破心思,竟大大方方道:“若我土蕃能拥如此铁骑,东逐大唐,西吞印度,又何足道哉?”

    “既如此,便请赞普先过本将一关吧。”郎怀理也不理,站起身来,忽而慧黠一笑,拿土蕃语道:“前些日子,有个叫隆尔逊的,得了陛下手书,赶到于阗要本将助他报仇。本将好奇,拿来手书一看,端得气煞人也。杀父杀母,此仇不共戴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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