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城。内城。清露居。

    林啸天贵为陇城城主,平时生活起居却不甚奢华。自从夫人卓明秋逝世后,他便再也没有要人服侍过。这室内的摆设,也是依了他平日的喜好,用的都是普通的桐木家具,桐木上雕了些简单花饰。清露居内装饰不多,却颇为大气雅致。

    此刻夜已经深了,陇城外城虽处世间繁华之地,内城却多是修真中人,这个时候,大部分内城人都在自己住处打坐练气,所以四周很是安静。清露居内室点了四支蜡烛,分置四角,镶在墙上的四个黑漆烛台算是这室中为数不多的装饰之一。除此之外,桌上也点了一支蜡烛,蜡烛旁置一酒壶,在烛光下晕出微微的黄色。

    蜡烛一侧,放了一只青瓷裂纹酒杯,颇见雅致。杯中盛有大半杯清酒,在淡青的底上映出了些粼粼的烛光色。如此摆设,想必此间主人正在饮酒。只是可惜这桌上只摆了这么一只酒杯,这般良辰,未免有些寂寥。

    林啸天确实有足够的理由借酒浇愁。近日,他的唯一的儿子被以叛徒之身逐出陇城,身为父亲,林大城主心中想必很不好过。而陇城虽然已经或囚禁或劝降了秋梧派的大部分人,秋梧的两大高手,吕思远和何芜,却至今都下落不明,这也让他颇为烦心。

    独自一人会烦心,和别人在一起却经常更加烦心,因为烦心的时候经常发现别人什么都比自己好,什么事都比自己顺利,所以还是一个人呆着为妙。

    不过林啸天的这个愿望恐怕是难以实现了。

    烛台的另一侧,虽然没有应景地也摆上一只酒杯,却有一段衣袖垂到了桌上。白底,绛红色的九重葛花纹,一段白皙而略显纤弱的腕从袖中伸了出来,腕的主人用纤细修长的五指端着另一个青瓷裂纹酒杯。青瓷酒杯衬着秀气的指节,在空中凝成一朵白兰,凝得整个清露居都精致了起来。

    精巧纤细的小指在空中微微一收,继而酒杯上举,大片大片九重葛花纹的锦缎垂了下来,另一只精巧如艺术品的手拢了拢这些衣料。

    青瓷裂纹酒杯被举到了唇边,烛光将青瓷红唇都晕染了一层微微的昏黄。那人只是浅浅啜了一口,便放下了酒杯,九重葛花纹的白色锦缎簌簌而落。

    只这浅浅一啜,天下间便再没有人做得出。

    天下女子虽多,但在陇城重重防卫之下仍能做到来去无踪的,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而在如此深夜,还能与林啸天共处一室,对坐饮酒的,大约就只有一个了。

    只是那一个在外的声名,实在是不怎么好。

    大约一百八十年前,提起苏紫嫣之名,天下男人,没有不知晓的。只不过通常情况下名满天下的女人只可能有两种:一种是皇后,另一种则是娼妓。

    显然苏紫嫣不是前一种。

    曾经有一个人花下重金打点各种关系才买到了她一夜。那人推开房门时,苏紫嫣正坐在窗边看书,下午的阳光穿过窗棂斜射进来,清浅得不真实。那人站在门口,看呆了,苏紫嫣却只是埋头看书。待到黄昏时分,苏紫嫣点上了灯,请那人入内一坐。他们聊了一夜,末了,那人惶恐而退。

    然而这种脑子不正常的人大约两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平日苏紫嫣周旋于权贵巨贾之间,自然免不了一身污浊。在外都是翩翩公子风流蕴藉,关门熄灯之后的情状,她也只能压在心里。

    某日,却有一男子翩然而至,然后带着她飘然离去。那人姓甚名谁,无人知晓,然而却没有人敢阻拦他。

    因为那人虽无姓名,却有一个更为响亮的称呼。

    逍遥涧主。

    其后,苏紫嫣入逍遥涧,更名佩玉,以示与前事种种再无瓜葛。若干年后佩玉复出,道行高到不可思议,而那时的她,已是逍遥涧的第二把交椅。逍遥涧在涧主与她的共同操持之下,日渐强盛,六十年前聚齐四大杀手,四十年前在四大杀手之下又排出了十二星杀,虽是刺客组织,声势却已直追陇城等老牌派阀。而佩玉主管逍遥涧情报,凡天下事,无论大小,皆逃不出她耳目。

    此番佩玉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林啸天房中,还如此坦然地与之对饮,若是放了陇城的任何一人在此,都不免惊讶至极,因为林啸天本该是独居已久的。

    林啸天苦笑了一下,看着佩玉放落的酒杯,道:“你不会是专程来陪我喝酒的吧?”

    佩玉道:“我是来喝酒的,但不是陪你。”

    林啸天道:“我知道你来干什么——可是,就算这样,我们能不能喝几杯先?”

    佩玉看着林啸天的眼睛,半晌,方轻轻一叹,道:“看来你最近真是郁闷得紧了。”

    林啸天摇头苦笑道:“刘桑梓、胡哲诚那两个老不死的……唉……实在是……”

    佩玉淡淡道:“太过分了?”

    林啸天灌了自己一杯酒,叹道:“是。”

    佩玉道:“是你儿子,又不是他们儿子。”

    林啸天不再说话,只是喝酒。佩玉亦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一身白色锦缎流泻而下,素锦之上九重葛盛开。

    半晌,林啸天低声道:“我对不起振衣。”

    佩玉又喝了口酒,放下酒杯,道:“墨螭还在他身上吧?十长老应该都不知道?”

    林啸天道:“是。够他自保的了。”

    佩玉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林啸天道:“振衣他不是不晓事的人。何况,他落魄成那个样子,应该不会有修真之人为难他。”

    佩玉没有说话。

    林啸天自顾自地斟上一杯酒,道:“其实你早就猜到了吧?”

    佩玉道:“猜到了大概,来见你只是确认一下。”

    林啸天看着佩玉。佩玉微微垂着眼帘,双睫轻剪,睫毛之上镀了一层烛光,看不清她眼中神色。她眉如柳烟,似蹙非蹙,浅淡得似一缕执念。

    林啸天低声道:“那你为什么要来?”

    佩玉并未抬眼,只是端起酒杯,浅啜了一口,道:“他为你们付出了那么多,可你们却把他扔了,就是因为他付出的太多所以对你们没有用了——这样的事,我总是要亲自来查过才肯相信。”

    林啸天幽幽道:“这样的事,你见过的还少吗?”

    佩玉没有回答,亦没有看他,只是道:“看来这些年来你过得并不好。但是,林振衣他毕竟是卓明秋的儿子,这件事,断弦谷不管?”

    林啸天道:“明秋嫁给我不过是双方师长的意见,用意本是两脉友好。既然这是十长老的意见,断弦谷也不会干涉。”

    佩玉终于抬眼。

    她睫毛轻颤,震落一睫烛光。满室灯晕昏黄,可她睫下双瞳竟然一清如水。

    只听她道:“既然十长老这么强,又何必在意下一任城主有没有法力在身?有他们在不就行了。”

    林啸天怔住,道:“你……”

    佩玉幽幽道:“你说的没错,我是见过很多这样的事情,甚至比这还脏。可是我每次都觉得看不惯。”

    林啸天道:“逍遥涧主呢?他不管你么?”

    佩玉喝完了杯中之酒,将酒杯放到桌上,道:“我们认识多久了?”

    林啸天一怔,道:“很久……”

    “是啊,”佩玉笑了笑,用左手支着头,右手把玩着酒杯,道:“很久了。活得久就这点好,就算没见过几次面,算起交情来,倒也有好几百年。”

    林啸天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佩玉又笑了笑,道:“我没说你。我说我自己。我跟谁都是这样,算起来认识一百多年了,可实际上……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她将酒杯放在桌上,斟满,道:“我跟涧主,也是这样。”

    深城斗室之中,烛光幽微之下,她身畔竟恍然有一世山水。

    林啸天轻轻叹了口气,道:“明秋在的时候,其实我们也没太多感情。感情真的深了,反倒没法一起过这么多年。每次跟她吵架,都是因为对城里的一些事情处理方法不一样,我们两个好像就从来都没有过私事。不过她到底是给我留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佩玉道:“你至少保了他一条命在。林振衣现在虽然境遇凄惨,但到底是福是祸,还要等日后再说。”

    “福还是祸,本来就是看不清楚的。”林啸天勉强笑了笑,看着佩玉,道:“就像你自己,你当年跟了逍遥涧主,就算是到了现在,是福是祸,自己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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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百多年来,佩玉的面容不曾变过。她眉目依旧精致如画,一颦一笑,仍是绝代风华。只是这容颜的主人,却早已淡如烟水,仿佛人间千百悲欢离合,于她都不过是一场流水贪欢,春尽人散,更残梦醒,终只剩她一人在这繁华间寂寂地荒凉着。

    她轻轻饮尽杯中清酒,道:“福祸,都是命罢。”

    林啸天低声道:“你的传言,我也听过很多。”

    佩玉淡淡一笑,又倒了一杯酒,道:“是啊,我名声一向不怎么好。”

    林啸天微怔,道:“你不计较?”

    佩玉举杯向他示意,道:“我很早就没有名声可言了。就算是逍遥涧,也没有什么名声可言。”

    林啸天亦举杯,二人同时一饮而尽。

    佩玉笑笑,道:“我今天好像喝得有些多。”

    她取过酒壶,又斟满。清酒在杯中微微荡漾,倒映烛光粼粼。

    林啸天道:“逍遥涧主也是人才,他的见识谋略,我……”

    “涧主他……”佩玉以手支额,幽幽道:“他看不上我。”

    林啸天怔住。

    佩玉抓过酒壶,又要倒酒,手指一抖,酒便溅了出来。杯中本是满的,她竟似也不知。

    林啸天皱眉道:“你喝多了。”

    “我没有,”佩玉有些固执地道:“我本来就是来找你喝酒的,怎么会喝多。”

    她轻轻抬眼,眼中有几分惘然,几分哀戚,几分伤怀,然而在这惘然哀戚伤怀之下,仍有一份不改的惊艳。这惊艳似起自混沌,任世间千百沧桑轮回转过,依旧不减不灭。

    林啸天与她对了一眼,为她眼中绝色所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佩玉又道:“涧主他有很重的洁癖,可我是个不干净的女人。”

    因为饮酒,她脸色有些潮红。这片红色一染,在她原本已淡如烟水的精致容颜之上,竟有了几分绝艳之感。

    “啸天,”佩玉突然微微抬头,道:“你说我好看么?”

    她一定是醉了,林啸天想,否则堂堂四大杀手之一的佩玉,断不会如此说话。以他们的道行,就是喝光整个陇城的酒都不会有什么事,除非……除非是故意的。

    林啸天微微皱了皱眉,道:“你喝醉了……紫嫣。”

    这“紫嫣”二字,他出口,竟觉得颇为艰难。

    佩玉看了他一眼,声音淡淡,平静得不像醉酒之人,道:“那个名字,我已经很久都没用过了。”

    酒气昏黄。隔着一桌昏黄酒气,林啸天却仍能看到她眼中仿佛镌于魂魄至深处的惊艳,那样深那样深地镌着,直镌得人七情颠倒,生死不能。

    半壁河山半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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