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轻轻一哼,冷笑道:“仁义!”

    侯飞云哦了一声,低下头去,觉得有些为林振衣心痛。当初她初见林振衣时,便觉得命运待他有些过分,却没想到更精彩的还在后面。最终让他万劫不复的不是秋梧,而是他誓死守护的陇城。她随手折下一支树枝,拨弄着地上尘土,怔怔想着,若是当初他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会不会……还做出一样的选择?

    而如果……如果换了她自己是林振衣,她又会如何?

    其实哪来那么多如果……她侯飞云不是林振衣,尽水也不是陇城……只是,她自己心里清楚,所谓没有如果,只不过是她回避这个问题的借口而已……但是……但是……岂有人能回避命运?

    “命运,命运,”侯飞云喃喃道:“命运是个什么东西?”

    吴渊和杨逸面面相觑,不知她何出此言。半晌,吴渊咳了一声,道:“既然说到这里,师妹,你《缘修经》修炼的怎么样了?”

    侯飞云啊了一声,有些反应不过来,道:“卡在第一层到第二层的关口上。”

    吴渊伸手折下一支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道:“正常。剑道功法都是这样,最难破境,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一辈子都卡在某一境界上,啊,也不叫运气不好,所有人最终都会卡在一个地方上不去的,不过到底卡在哪里,还是因人而异。”

    侯飞云和杨逸点头。这些事情,他们也大致知道。传说中天人一线,一线之隔,上是神仙,下是凡人,但这一线,自子微发现引天地灵气入体的法门以来,就从未有人跨过。最后一个修习到天人一线境界的人已远在五千年前,自此之后,天人之境便沦为传说。

    而就近的来说,他们三人的师父陆凌羽,就在《缘修经》第六层到第七层的地方卡了近百年,最后只好放弃了《缘修经》改修《知我何求》。而百里长亭的《天苍苍兮》卡在地八层到第九层的地方,自今未能突破。

    陆凌羽和百里长亭乃不世之才,最终修为都卡在一处,难有寸进,若是换了个资质平平的人来,只怕更加糟糕。

    剑道如此,巫道亦如此,只是剑道越到高深处越难前进,而巫道则是难以上手,但巫剑最终都会有无路之时。

    终有一日,你的修为将再难寸进,这是上天对世世代代修真之人的诅咒。

    吴渊道:“剑道心法,有人跟你讲过吗?”

    侯飞云道:“大致知道。”

    吴渊微微点头,道:“剑道的核心,便是逆。以掌中之剑,逆万民,逆苍生,逆天下,逆命,最终逆生死,以一己之身超脱天地之外,方成正果。因为不仁,不公,不道,所以不甘,所以以剑为心。凡有不忿之处,皆我剑锋所向。”

    侯飞云把手中树枝在地上用力一顿,崩断了一小截,道:“万民苍生天下跟我又没仇,我逆它做什么?”

    吴渊道:“有这种心境就好了,又没要你真的去做什么。”

    侯飞云道:“我不去做什么怎么有这种心境?”

    吴渊叹了口气,道:“简单点说吧,只有你觉得有东西看不顺眼就可以了。至于后面的,大家都是走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杨逸点头。

    侯飞云道:“那这和《缘修经》又有什么关系?”

    吴渊道:“《缘修经》将天地灵气化为己用,便是靠的心中孤愤之气。不然灵气都是一样的,又从哪里分出来巫道剑道?”

    侯飞云哦了一声,道:“明白了一点。”

    杨逸道:“你《缘修经》第一层都修完了,不会才知道这个吧?”

    侯飞云道:“我之前都是按照书上说的方法练气的啊,根本没有管心法。”

    吴渊道:“师弟,你忘了么,一半剑道功法头几重对心境的要求都不怎么高。”

    杨逸抓了抓头,道:“那你还跟她说这些?”

    吴渊轻轻摇头,道:“心法知道了总是没有坏处。如果师父在的话,他也会说的。”说罢抓起沧海剑,向杨逸道:“你休息好了么?若是休息好了,我们就走了。”

    侯飞云面露难色,道:“还要……走啊?我真是不想动了。要么师兄你继续讲心法吧,或者讲剑法……阵法也行,诗词歌赋我全部奉陪……总之我跑不动了……”

    杨逸叹了口气,道:“我都没叫,你叫什么?”

    吴渊道:“也是,你就跟着我吧,让你二师兄歇会儿。”

    侯飞云委顿在地。

    吴渊看了她一眼,道:“赶紧起来,这两天情况紧张,我们可以带你,以后就要你自己御空了。”

    侯飞云只能仰天长叹。

    ###

    这几日来,三人一路向西,专挑荒僻地方行走。吴渊为了不引人注意,自从逃出陇城那夜御空了两百里之后,就再没有飞起过。侯飞云啃了半个月干粮也啃成习惯了,倒没再抱怨什么。睡觉的时候,虽然泥地有点硬,草地有点扎,睡斜坡上容易滚下来,但有二师兄在身边,倒也不觉得如何难忍。虽说还是会担心被人追到,但至少不会一夜一夜难以入眠,林振衣的事又已查清,日子反而比去陇城之前那段时间好过了不少。

    唯独不幸的是,今夜下雨。

    雨有些大,山林中起了雾,朦朦胧胧的。雨水顺着树干流下,绞成一股一股的水流,蜿蜒曲折。树叶被雨打得簌簌作响。

    地上落叶混杂着泥泞,无可落脚,尽水三人便待在树上。为了稍稍舒服一点,他们一人找了一个树丫靠着,因此便隔得有些远。天色已黑,雾又有些大,三人皆看不到彼此,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侯飞云全身湿透,扯了扯衣衫,道:“师兄,我冷。”

    杨逸的声音从下面传来:“我也冷。”

    侯飞云道:“二师兄我们找件衣服出来披上吧。”

    杨逸道:“披上也没用,湿了之后都是一样的,打湿了反而更加麻烦。”

    侯飞云道:“你那个包袱要湿早就湿了。”

    杨逸哼了一声,道:“我郑重声明我把它抱在怀里,已经很尽职尽责了,它要是还是湿了就是上天不公。”

    侯飞云哼道:“上天什么时候公过?”

    杨逸:“嘿,你看,大师兄让你学着逆天下的时候你不肯,现在你又说上天不公。”

    侯飞云:“我说的是事实!”

    吴渊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我同意。二对一,二师弟你输了。”

    杨逸嘿道:“输什么输,我们又没比。”

    侯飞云:“人少就是输。”

    杨逸:“你们两个狼狈为奸……”

    侯飞云用力一踩脚下树枝,树叶上的雨水被震了下去,倾到杨逸身上。

    杨逸惨叫:“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侯飞云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道:“什么时候才能天亮啊,真是见了鬼的!”

    吴渊:“还有两个时辰,雨天的话,天亮得可能还要再晚。”

    侯飞云长叹一声,用手支着头,道:“天哪!”

    杨逸:“好了好了,我们已经熬了两个时辰了,一半一半。”

    侯飞云又是一声长叹:“师兄你上来陪我吧。”

    杨逸:“我上去树枝就要断了。”

    侯飞云长叹:“唉。不好好学习就是不好。我这次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痛改前非苦练剑法……”

    吴渊:“我甚欣慰。”

    杨逸咳了一声,道:“这句话某些人貌似已经说过一遍了……”

    侯飞云:“不是没有机会嘛。活着是活着了,可回去还没回去呢。说起来,师兄,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山啊?”

    吴渊咳了一声,道:“我之前不是说过,我们被逍遥涧追着,不能回去。现在追我们的人马又多了两路。”

    杨逸道:“两路?”

    吴渊:“陇城,秋梧。”

    杨逸苦笑道:“真是够乱的。要是林振衣也来追我们,那就功德圆满了。”

    吴渊道:“所以我们更加回不去了。”

    侯飞云道:“说正题说正题,到底怎么样才能回山?总不至于一辈子呆在外面吧?”

    吴渊道:“这个倒不至于。尽水山有几个阵法还是蛮强的,不过要《缘修经》第三层才能启动。”

    侯飞云道:“师兄你不是第五层了吗?”

    吴渊道:“还要掌门印信。”

    侯飞云道:“那就是个印而已,你拿去用不就行了?”

    吴渊道:“万万不可。”

    侯飞云道:“按照历代规矩,现在师兄你才是掌门,为何不可?”

    吴渊道:“掌门印信给你是师父的意思,他老人家做事绝不会乱来,所以掌门印信只有你一人能用。”

    侯飞云:“可能师父那天发烧了……”

    吴渊摇头道:“别乱说。师父这么高的道行,不会出错的。”

    半晌静默,似乎尽水三人又找不出话题了。雨打在林子里,淅淅沥沥淅淅沥沥,听上去有些萧索。

    杨逸突然道:“你哭了?”

    侯飞云:“没有。”

    杨逸:“你少嘴硬。我跟你大师兄这么多年不是白活的。”

    侯飞云:“就是没有。”

    杨逸微微一叹,道:“你不承认也罢——反正,大家都这么多年过来了,真有什么事,也会一起担着的。”

    侯飞云不语。

    又半晌,杨逸叹道:“师妹……”

    侯飞云幽幽道:“我想回家。”

    她尽力控制了,可是声音还是有些异样。杨逸轻轻叹了一口气,也不再说。

    其实她想回的不止是尽水山。她希望每天早上起来第一眼看到的是静好的白色晨曦,然后挖空心思琢磨怎么偷懒才不会被师父打,骂二师兄做菜油放太多,想办法把大师兄的剑藏起来。

    但其实……这都再不可能了罢。掌门印信乃尽水一门最高权柄,绝不会含糊。师父把掌门印信留了下来,就是再不会回尽水了。即使师父还活着,他也已离开了尽水派,他们师徒情分已尽,即使再见,也是陌路。

    而他们三人,只是做万一之想,自欺欺人罢了。

    但是总归……还是要存着万一的希望罢。如果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那这世间就再无人相信了;如果不自欺,便再无人能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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