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来,侯飞云每日缠着吴渊教她些东西,从天象地理一路到诗词歌赋,无所不包,无奇不有。

    不得不说,在修真界中,尽水实在是个异类。

    陆凌羽放弃《缘修经》后就一直在研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古玩一类的,而百里长亭则比他简单的多,至隐居后,一直在研究……佛经。

    所以吴渊和侯飞云也是所学甚杂,吴渊拜入陆凌羽门下比侯飞云早,所以学得比她更杂。

    不过这些东西就算在儒生看来都不是正统,他们身为修真之人,自然更不可能整天把时间花在这个上面,剑法和阵法还是必须学的。

    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自身修为。

    侯飞云又重新从《缘修经》第一层开始修炼,不过有了前一次的经验,这次速度倒是快了许多,估计不出两月便可破境。

    吴渊对此甚感欣慰。

    师妹天赋很好,剑心很好,也很用功,和跟师妹讲阵法比起来,跟杨逸讲阵法简直是种折磨——糟糕怎么还是想到了那个名字!

    吴渊和侯飞云下定决心不去想此人,但是……这样少了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不习惯。而少了一个心上人的感觉,比少了一个师弟的感觉,更加不习惯。

    除了那日在剑谷,侯飞云就没有再做出过越礼的举动,这让吴渊心中很是惴惴,可他又不敢直接去问师妹。总是……日子久了,就会好的吧。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默默想着。

    他窗前是一片竹林,此时仍是清晨,光线柔和,竹叶上挂着清澈的露珠。风一吹,露珠微微变形,掉了下来。

    他坐在桌前,竹帘半卷。

    沧海剑还是依着他的习惯放在桌上,剑柄伸出桌外,淡蓝色剑穗垂到了他膝上。他身旁还摆了另一张破木板凳,凳上只有黑漆斑驳。

    这个凳子,他一直留着。不光这个凳子,那日他与她讲解《缘修经》时用的宣纸,他也都留着,那上面有她的笔迹。

    竹帘……还是半卷。这一窗朝西,那日已是下午,有一道阳光隔了竹帘照进来,映在她秀稚的下巴上,她细微的汗毛也被镀上了一层融融金色。

    此时窗中并无朝阳射入,他身后的墙壁仍是白色,只显宁静。

    他从她第一次被师父带回来想起,那时候她真的很小,才出生没几天,他和杨逸凑了上去,讨论小师妹以后应该嫁给谁。

    后来师妹总是缠着他到处去玩,每次被师父发现,他都想帮师妹顶罪,可是师父每次都能分清楚到底是谁干了什么。

    师妹的剑法,是师父亲自教的。他们三人境界相差太远,师父从不一起教他们三人,也不准他们偷看,他只知道师妹每次练完剑回来就一脸愤怒地嚷嚷二师兄加餐,肯定没少挨打。

    那时候他很可惜自己不会做饭。

    那时候他和杨逸都自负容貌,后来他才知道他们自负的容貌对师妹根本没什么吸引力,因为……师父实在太帅。不论容貌,还是数百年静修的气度,他们都远远不及。

    后来他才知道,论及手段,自己实在是差断弦谷的那张琴太远……不过,即使他知道该怎样讨人欢心,他都不愿意对师妹用。

    真的……他没想怎么样过,他只要看着师妹好就够了。但是……他总希望那人能多看自己一眼,哪怕一眼,也是好的。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忽然意识到今天早上的白粥还没有做,急忙将沧海剑背到背上,匆匆出门。

    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师妹要是已经起床了,这该如何是好?一想到师妹,吴渊几乎有种御剑赶去厨房的冲动。

    山道岔口。

    吴渊拐上了另一条路,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侯飞云正站在他面前的山道上。

    侯飞云一身白衣,手里提着一柄白色长剑,衬得她眉目更加孤清。清晨的山风拂过,吹得二人衣角发梢微微飘舞。

    “去练剑啊?”吴渊笑了笑,道。

    侯飞云嗯了一声。

    吴渊道:“早些回来,要不然粥要凉了。”

    侯飞云道:“嗯。”

    吴渊笑了笑,侧了侧身子让她先过。侯飞云微微点头,沿着山道越走越远。吴渊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白色的单薄背影渐行渐远,那白色在晨光中飘飘摇摇,飘摇得像一声叹息。

    半晌,侯飞云消失在杂草间,他方回过神来,继续向厨房走去。很快吴渊便到了厨房,像往常一样烧上柴火,然后向锅里放了些米,再倒了三碗水,盖上锅盖。

    锅盖盖上的那一瞬,他的手突然僵硬。

    今天早上,他神思一直都有些恍惚,直到刚刚那个瞬间,她想着师妹的时候,想起了她手上那柄白色的剑。

    那是白龙剑。

    但是……现在师妹体内灵力极其薄弱,虽然不管是沧海剑惊鸿剑暮雪剑酒棋剑骊鹤剑黍离剑苍崖剑还是铁匠铺里三两银子打出来的剑她都能用,但在这个世上,还是有两把剑她是不能用的。

    因为四个字,剑灵反噬。

    强大到反噬其主的剑,只有三柄,有一柄已经毁了,有一柄在寒冰文姬手上,还有一柄——

    ###

    伤心崖。

    侯飞云站在深渊边缘,高寒的山风吹得她一身白衣猎猎而舞。天很蓝,而且很近,近得仿佛伸手就可以碰到。深秋的阳光并不耀眼。

    她站在绝崖之巅,上是长天,下是虚空,仿佛天地间只余这一袭白衣,白衣面容孤清,无悲无喜。

    她来祭一个人。

    那个人从未存在过。

    杨逸,这是我最漂亮的样子,希望你能看见。

    她握住剑柄,缓缓地、缓缓地抽出了白龙剑。剑身清如秋水,映着她的容颜,更显清寒。

    侯飞云右手握剑,左手持剑鞘,微微愣了愣。她本以为白龙剑拔出来的时候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结果什么都没有,白龙剑只像柄普普通通的青钢剑一样被她握在手里。

    侯飞云闭上眼,单足点地,右手长剑平指身侧,左手剑鞘推至身前,双袖在风中飘飘扬扬。

    她右腕一震,剑光带起一道弧线,刺向身前虚空。

    雁于九天第一式,翩若惊鸿。

    杨逸剑法也不是很好,她这一式中,有好几处错误,若真是在斗法,只怕长剑已经被人震飞。不过现在她只是想给那个人看看而已,虽然明知道他看不到。

    山风凛冽,侯飞云白色的身影在风中飘舞,白龙剑角度不住变化,晃出了一片又一片的阳光。她剑意时而深沉时而痴狂,仿佛一场沉醉不醒的幻世。

    她想起了杨逸纯净温和的双眼,想起了他清酒般的眼神,想起了他把自己拉起时手上的温度,想起了他贼兮兮地抱着两坛酒出现时的表情,想起了很多很多,还有……最后的最后,他坐在自己铜镜前画眉,依然是那么好看。

    她心中一涩,手上剑势却更加癫狂,仿佛只有把自己累死,才会感觉心里好受一些。

    咣当!

    白龙剑从她手中掉落,重重砸在地上。侯飞云勉强后退几步,脚下一软,便坐在了地上。

    她才使到第四式万水千山,就觉得手中长剑已经重到拿不动了。只是……她觉得自己应该能使完一整套雁于九天,毕竟当日在剑谷,她把沧海剑经的九式使了七式。

    自己来伤心崖,就是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最漂亮的样子,她最漂亮的就是剑意,所以她不希望自己一套雁于九天都使不完。

    侯飞云看着面前的白龙剑,深吸一口气,真气在体内游走一周,然后尽数集中到右手手心。

    她伸出手,向剑柄握去,面上看不出太多表情,手指却是微微颤抖。

    以她现在的微薄法力,操控白龙剑,会是什么下场,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如果不动用真气,自己断无法将雁于九天使完。

    都最后一次了,那就留个漂亮的结尾吧,给我,也是给你。

    随着她那道真气的注入,白龙剑上突然爆发出了极耀眼的白光,古老、莽苍、绝烈的气息从剑身上散发出来,即使侯飞云是持剑的人,也有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每一个曾经握住白龙剑的人,都是剑道的巅峰。逆万民,逆苍生,逆天下,逆命,最终逆生死,无绝大伤痛者,不能为此。

    剑道入门简单,后面却越走越艰难。终于有一天,当你的剑锋必须指向你所爱之人时,没有哪只握剑的手还能镇定。

    如果你信奉剑,你就只能信奉剑,没有其他。

    是谓天尽人绝。

    白光亮起的一瞬,仿佛有无数或孤傲或决绝或桀骜的魂魄呼啸而来,裹挟着至深的挣扎与至深的痛苦。

    侯飞云面色瞬间苍白,长剑脱手,但白龙剑却没有掉落,而是自行悬浮在她身前。

    那些用白龙剑自杀的剑道前辈们,魂魄……应该都没有离开。

    一将功成万骨枯。剑道传承近万年,万骨已枯,却无人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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