盱眙,宋军幕府。

    军议。

    殿帅郭倪拿着刚到的密报,念给部下们听,“兀典,女真族,会宁府人氏,二十岁,系东北路招讨司麾下虎豹骑统领。三年前投军,武艺高强,精通兵法,招讨使瑶里孛迭拔其于行伍。不通汉话,副将楚天舒充通译。‘兀典’即明星,金国称其是军中最明亮耀眼的新星,故起汉名‘明耀’。虎豹骑号称天下第一精骑,仆散揆特地借调之……”

    一传令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大帅不好了大帅,金……金军杀俘!就,就在北岸!”

    震惊。

    全体出动。

    隔着淮河,五万宋军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的同伴,正受屠戮,哀鸿遍野。金军队形严整,打了面大旗子,样式,竟然模仿毕将军的,真是无耻。上面绣了两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明耀”。又是他!

    毕再遇的伤总算无碍了,见此惨景,转身就抓住郭倪求战,“大帅,你快下令,救他们!救他们啊!”

    法曹彭传师拦住道:“毕将军,你冷静一下,你看,金兵是逼着百姓们杀咱们的人,他们自己,却是严阵以待,还搬了砲车、床弩来,就是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啊。”

    毕再遇大怒:“照你这么说,就不救人了?那是我们的同伴啊!”

    彭传师道:“当然要救,可也得商量一下,别一个人都没救出来,反而又搭上一批。”

    毕再遇喝道:“你看清楚!虎豹骑是三千人,另外那队是安国军,就两千人,我们五万人,五万人啊,还有水军,十对一,还商量什么!你,我知道,你就是个主和派!”

    彭传师变色道:“你什么意思?我等皆是为了国家。你别忘了,那虎豹骑统领明耀诡计多端,就是你败在他手上,才害得两万多士卒失陷,你现在急着救人,是想补偿吗?他若又有诡计呢?”

    毕再遇愤然道:“还能有什么诡计,不就是鱼目混珠,派人混在俘虏里吗?咱们人多,一点点奸细能怎样?回来后,先不要让他们进城,照花名册点人,奸细逃不掉!”

    争吵间,一船靠边,盱眙守将吴衡顶盔贯甲,跳上岸来,只说了一句,“我们水军已经准备好了。”

    郭倪早已摇摇欲坠,闻言只是默默点头,毕再遇等立刻带着敢死队登船渡河。

    宋国水军强大,船上也有砲车,但金军早有准备,把宋军前几天撤退时毁掉的淮河北岸防御工事都修好了,再次筑起土山安置砲车,加大投掷距离,土山的落差,正好使得宋军船只靠近北岸时,会挨打却还不了手。金军逼着自己的百姓,一次杀一百宋俘,迟得数息,就是一百条人命没了,为了赶时间,为了多救人,宋军冒着漫天石雨,强行靠岸,上岸救人时又遭侧面安放的床弩攻击,也顾不得反击了,在外围顶着盾牌挡弩箭,让那些饿得站不稳的战友赶紧上船。

    宋俘本来自谓必死,如今竟有生路,自是蜂拥登船,推推搡搡的,不少人落入滔滔淮水,立时没顶。乱了半天,在水军的忘我牺牲下,宋军终于都上船了,诸船立时回撤,南岸腾起一片欢呼声。

    宋国水军的船虽多虽大,又塞了近两万人,也是每条都满满当当的,天上还在落石雨,就有人一个劲地往船舱里躲,吴衡毕再遇也没办法禁止,只得让部下快快行船,快点回去。

    郭倪领着众将翘首以待,却见诸船方至中流,纷纷震了一下,就一艘艘地下沉了。

    原先两万多俘虏没救出来,现在又赔上了水军!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郭倪再也承受不住,一口鲜血喷出,颓然倒下。

    入夜,郭倪悠悠醒转,有气无力地唤道:“德卿,德卿……”感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在自己耳边道:“大帅,末将在这里,末将还活着。”

    郭倪眨眨眼睛,清醒了些,看清楚眼前的正是爱将毕再遇,不禁热泪盈眶,反握住他的手,“德卿,你还活着,活着就好。我,我……悔不听汝之言……”

    毕再遇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哽咽道:“大帅,都是末将无能,水军,水军完了。”顿了顿,续道,“金国奸细混在咱们的人当中上了船,挤到舱里,炸了舵楼。也不知他们用的是什么,竟能将船只炸出个大洞来,船,都沉了。”

    郭倪在搀扶下坐起身,见其他人也都围在榻前,向众人点头示意,而后叹道:“我看到了,咱们的水军,损失多少?”

    毕再遇咬咬牙,答道:“渡河,救人,直到回程,水军其实只死了四百多,伤者不过三成,但是那些人,唉,他们没力气自己游回来,就死拉着身边的水军将士不放,硬是拖得水军一起淹死。盱眙水军,回来的,不到两成。吴将军他,他一直都站在河边。”

    郭倪惊道:“两成?!盱眙水军八千,那就是,我们两战败北,已折了四万了?”见毕再遇默然颔首,再次呕血,颓然倒下。

    郭倪歇了一会,才觉缓过气来,看着毕再遇,苦笑道:“德卿,还在泗州时,你让我守城,然后你就昏迷了,我们等了五天,金兵都没来,却接到了丘宣抚使的撤军命令,那时,我……唉,那个明耀,派了使者来要我花钱赎回俘虏,但他开价实在太高了,一个要十两银子,我们哪有啊?那使者还威胁我说,骑兵利在机动,而他们所携粮草有限,我若不赎,他们会把俘虏全杀了。杀俘不祥,即使是现在,我也不敢相信明耀真干出这种事来了,当年的粘没喝(宗翰)、兀术(宗弼)也不曾啊,我当时自是不信的。那使者说的和你一样,我也是灵机一动,以为抓住了虎豹骑的弱点,能行上屋抽梯之计。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们照丘宣抚使的命令撤回盱眙,让虎豹骑夺回泗州,咱们两万三千人在那,他们这天下第一精骑还能机动得起来吗?而盱眙有水军,我们随时可以渡河围城,到时里应外合,必能全歼虎豹骑。若能成功,不但是一场大胜,亦可遮掩上次败绩。我们大可以说,之前有人被俘,其实不是被俘,而是我们为了困住金国骑兵而特意派人装作失陷。泗州城里留有细作,每天四次回报,这些天,虎豹骑吓得人不卸甲,马不卸鞍呢,我自以为得计,只等他们懈怠,等更多的金军进入泗州城,好一锅端了。不想,他们竟先发制人了,这么多将士,都是我害死的啊……”

    郭倬大惊失色,“哥,你糊涂了,乱说什么啊,是金人太阴险了,咱们救自己人难道还有错了?”

    郭倪木然道:“倬弟,连续败绩,折损过半,我完了。你们放心,我会承担败军之罪,不会连累你们的,战报呈上去,我想,很快就会有旨意召我回京问罪了。我说这些,是想要让你们清楚地了解虎豹骑,了解明耀,勿再中计。”

    众将终于松了口气,明知不该,还是喜上眉梢。郭倬张了张口,终究没再劝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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