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头忽而生出一丝怀疑来,眉心剧烈一跳, 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冷冷呵斥道:“到底,怎么回事?”皇帝的声音虽是被压得极低, 可当这话在大殿中回荡的时候仿佛是重云中的雷霆一般,令人不觉胆战心惊。

    那小内侍吓得浑身战栗, 腿一软就给跪倒地上了, 垂下头, 颤颤巍巍的把话说完了:“……成, 成才人和太子落水了!”

    这句话还未说完,皇帝跟前的紫檀木案直接便被推翻了, 绣着五爪金龙的袍角在椅子上摩挲而过, 衣声窸窣,皇帝几乎是立时便从座上起来了,声音焦急:“太子呢, 太子如何了?”就算皇帝适才因为那一点隐约的怀疑而对太子心生不悦,可那到底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一听是落水,自是满心焦急。

    小内侍盯着皇帝那犹如针芒一般的锐利目光,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竭力稳住声调:“太子殿下乃是因为要救成才人方才落水的,现下自是无事,只是衣衫湿了要换一身。成才人倒是晕了过去,已经,已经去叫尚药局的人来瞧了……”

    成才人就算有孕在身,得了些许宠爱,可她在皇帝心里头还真排不上位置,比不得太子一个指甲尖。听说太子无事,皇帝倒是松了一口气,只是思忖再三仍旧是有些不放心,想了想便开口道:“你们先坐一会儿,朕去瞧瞧太子……”

    谢贵妃连忙拉住皇帝的袖子,眉目温柔,语声娇软的道:“臣妾陪陛下一起去吧。”

    “不必了,朕去去就来……你坐着便是。”皇帝拍了拍谢贵妃的手,到底还是没带上她,反倒是独自往后殿去。

    等皇帝离开后,谢贵妃便垂下羽睫,遮住了眼中那复杂的神色,她染着蔻丹的指尖紧紧掐在掌心,几乎掐破皮肉,又痛又恨。

    而坐在下首的吴王此时却是冷哼了一声,似有似无的瞥了萧明钰一眼,端起酒杯讥诮道:“四弟倒是好手段,棋高一着,把所有人都耍了一回。”他顿了顿,那阴冷的声音仿佛是舔过皮肤的蛇信子,“只是,有句话说得好——从来都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

    萧明钰眨了眨眼睛,低头喝他的茶,嘴里只是淡淡道:“三哥的话,我倒是听不懂了。”

    吴王冷笑了一声,抬了抬眉梢,低着头接着喝他的酒。

    温温的茶汤入了口,萧明钰舌尖觉出些许清涩的苦味来,心头亦是暗暗叹了一口气——他这回多少也是沾了郑娥的运气。

    若非郑娥在路上遇到关山月,他估计也不会有机会知道成才人这一枚“另有深意”的棋子,那么他就更不会刻意在成才人身边埋人——好在,成才人不过是新宠,因为出身的缘故又有些粗心大意,这事倒也不算难办。

    而此回宫中设局,想来就是要给太子按一个“调戏庶母”的罪名。最要紧的是,成才人还是太子给皇帝送去的人,只要事后再揪出成才人的出身来历,依着皇帝一贯的多疑,估计就要怀疑太子的用心了:给他送个强抢来的有夫之妇不说,居然还和那女人有来有往,这是要做什么?!

    只是时间紧急,萧明钰这边派去报信的人被吴王拉住,皇帝又派了人去查看情况。为了不叫成才人与太子单独相处的画面和成才人诬陷太子的话传出去,萧明钰埋下的那个宫人便按照先前计划,干脆把成才人打晕了丢到水里,顺便推太子一把——这样既可以短时间内堵住成才人的嘴巴,也能把太子变成受害人。

    皇帝最是痛爱太子,此时正是关心则乱的时候,想来也不会在此时追究成才人为什么会和太子单独在一处。

    只是,这事到底是处理的有些仓促,还有些尾巴需要处理……

    萧明钰不紧不慢的喝完了他的那盏茶,赏看完了歌舞,等晚宴结束的时候直接便去找了太子。

    太子才落了一回水,虽是很快就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可面色仍旧不大好,看上去有些苍白,更衬得一双黑眸黑沉沉的。他让太子妃崔氏去另一辆马车,自己则是裹了一层薄毯,独自坐在车里等着萧明钰。

    当他看着掀开车帘坐进来的萧明钰,动了动唇,到底还是只能挤出两个字:“谢谢,四弟……”若不是萧明钰按下的眼线忽然出手打晕成才人丢到水里又和他对好词句,说不得今日的晚宴就不是有些麻烦了。只是对年幼的弟弟道谢,到底还是有些伤自尊。

    萧明钰摇了摇头:“皇兄难道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吗?”

    太子的薄唇不由自主的抿着,他的语气几乎是恼怒的:“那他们还想这么样?”太子一贯忌惮楚王与吴王,虽是不知今日设局之人是谁,可心里头却已暗暗的认定了就是他们——偏巧就在他们回京的时候发生,不是他们动的手,还有谁?

    萧明钰只一眼便能看出太子的心思,他顺着太子的声调,点了点头,一脸同仇敌忾的说着话:“楚王与吴王一贯狼子野心,此回设局,恐怕不是轻易能了……”他顿了顿,又道,“皇兄可曾想过,成才人如今虽是晕了说不了话,可倘若明日她醒来,说是昨日皇兄非礼她,她是为了一证清白而投水自尽,那又该如何是好?而且,这成才人还是皇兄你送进宫的啊。”

    这事,太子还真没想过。他今晚着实是有些受惊过度,此时闻言不由更添几分紧张,下意识的用指腹摩挲着盖在身上的薄毯,咬着牙道:“那怎么办?”

    萧明钰紧接着道:“这成才人乃是皇兄送给父皇的人,不知皇兄可知她的来历出身?”

    “谁管这个,那原本就是东宫那些人出的主意,选出来的人。哪里知道竟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那女人简直是不可理喻,居然还敢投靠他人陷害我,简直是不要命了!”太子气恨的骂了几句,随即又转眸去看萧明钰,不太耐烦的道,“你直接说,现在该怎么办吧?”他紧张之下也没了好颜色,语气更近乎命令。

    萧明钰眉心不觉一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只是,他还是强忍着不悦,把话说完了:“成才人这般行止,估计是有家人或是把柄落在那些人的手上,自然只能听他们的命令。只是成才人乃是有夫之妇,本就来历特殊,倘若皇兄这时候再与她牵扯上,那便不好了……换句话说,那个替皇兄你出主意要选美人的谋士很可能一开始就不怀好意,存心布局就等今日皇兄你前后为难。”

    太子更加紧张了,他抓紧身上披着的毯子,抬眼对上萧明钰沉静如水的目光,心头一跳,不由色厉内茬的叫道:“那怎么办?把那几个谋士抓去送给父皇?”

    萧明钰道:“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他顿了顿,不紧不慢的应声道,“就这么把那些人送去,父皇估计也不会信。”

    “所以呢?”

    “所以,皇兄你要先演一场戏。”

    “什么戏?”

    “苦肉计。”

    当夜,太子回东宫的马车就翻了,太子从车上摔了下来,几乎立时就躺倒了床上。皇帝自是听到了消息,他一时忧心如焚,甚至都撇下了躺在榻上的谢贵妃,亲自带了尚药局的两位奉御前去东宫探望。

    好在太子伤得并不重,只是有些擦伤和摔伤,腿和手也都包扎过了。此时,他正抱了一条湖色的锦被,一动不动的靠坐在榻上,面色苍白如雪,显出几分少见的虚弱来。

    一见着皇帝,太子的眼眶立刻就红了,嘴里叫了一声:“父皇……”看着就要起身行礼。

    皇帝哪里舍得,快步上前按了按他的身体,轻声道:“快些躺好,你身子要紧。”

    虽说近几年皇帝总是对太子不大满意,可这到底是他等了七年才等来的嫡长子,他最痛爱的儿子。其实,他一直都记得,他曾握着皇后的手承诺道:“这是我们的嫡长子,日后承我基业的儿子。”

    如今,看着太子苍白的面色和那浑身的伤,皇帝心中又痛又急,忍不住便道:“今晚上才落了一回水,现今又摔马车,你这是存心的不叫朕安心?你都已是一国储君了,怎就不知小心些?!”

    太子垂下头,避开皇帝的目光,轻轻的道:“父皇,其实,今晚马车之所以会出事,是因为有人在车上做了手脚……”

    皇帝的眸光一下子变得沉如渊海,他垂下眼,一动不动看着太子。

    顶着皇帝刀剑一般的目光,太子只觉得脊背上都已隐隐有汗。他咬了咬牙关,似是有些犹豫,好一会儿才终于下定了决心,破釜沉舟一般的开口道,“就连儿臣今晚的落水,其实也是——”

    第71章

    皇帝忽然打断了太子的话, 转瞬之间便冷下声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太子?”他的声音不轻不重, 却仿佛是敲打在太子的脊骨上, 几乎令他又弯了弯腰。

    太子打了个冷颤,下意识的就想要改口。可是,他很快便又想起了萧明钰的话。

    “事情只要做过, 就不会没有一丝痕迹。皇兄你只要选个适当的时机,半真半假的把事情告诉父皇。然后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太子的指尖抓着被褥, 重又狠下心来:他都已经下定决心把自己摔成这样,话也已经到了嘴边, 没道理不把话说完!

    想到这里,太子狠狠心,直接把话说了下去:“今夜儿臣遇见成才人并非巧合——当时成才人故意上前引诱儿臣, 儿臣实在是没法子了,这才打晕了她, 将她丢到湖里。只是成才人本就是父皇的妃嫔, 又是儿臣令人选好送进去的, 儿臣实在是怕事情闹出来不好看, 这才想了个借口把事情给掩下去。没想到,回来的路上竟然又出了事……父皇, 他们这是存心要叫儿臣身败名裂啊!父皇, 您要给儿臣做主啊!”

    皇帝眸光微变,只是开口提醒了他:“那成氏可是你送进宫给朕的。”

    太子连忙掀开被子,对着皇帝跪下来, 口上道:“此事儿臣自是抵赖不得,可这事原就是一个东宫谋士怂恿主张的。说实话,成才人的出身与来历,儿臣亦是不知。儿臣本是打算今夜回府问一问那个谋士,可适才派人去找,那谋士却已经不在了……”

    那谋士自然是不在了,太子原是打算直接将人交给皇帝,可萧明钰中间插了一手,反倒是劝太子把人弄成“失踪”,毕竟对方会不会承认也是一个问题,而这般直接“失踪”反倒更像是一个隐晦的承认和暗示。

    只要皇帝起了疑心,肯派人用心去查,肯定能查到什么……

    皇帝微微阖眼,许久才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竟有几分唏嘘的意味:“朕知道了。”他从袖中伸出手,按在太子的肩头,温声道,“好好休养……这件事,朕会替你查清楚,替你做主的。”

    太子乖顺的垂下眼,掩饰住眼中的不甘和乖戾:皇帝嘴上说得一贯都是好听的,可倘若查出此事真是吴王或是楚王做的,那皇帝至多也不过是赶楚王与吴王离开长安罢了。

    皇帝对儿子确实是有些下不了狠心——高皇帝能为了立幼子而对次子下手,可亲历过那些事的皇帝自问自己做不到,他是发自真心的想要做一个好皇帝、好父亲。

    就像是高皇帝告诉皇帝的那句话一样“世间孩子都是上天所赐的宝物,无论几个都是独一无二的,需珍之爱之”。他最爱太子没错,可他也爱楚王与吴王,视他们若独一无二的珍宝,不到万不得已,他仍旧是不希望损伤到任何一个儿子,仍旧是希望所有的儿子都如六皇子晚宴上所吟的那首《小雅常棣》一般“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的骨子里竟也是如此的天真……

    过了几日,郑娥便去提着兔子法慧寺看萧明钰了,顺嘴与萧明钰说了几句从二公主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对了,你知道吗?成才人那日落水后就发热,居然不治身亡了……”

    萧明钰伸出手指揉了揉郑娥的脑袋,摇了摇头:“人有旦夕祸福,总是避免不了的……”说着,他又举个了例子道,“太子如今不也正躺在榻上?”

    郑娥果然点头:“也对哦……”说到这儿,她忍不住凑过来道,“对了,你上回还没和我说,二娘成婚时你要送她什么呢?”

    说话的时候,郑娥眨了眨眼睛,微微侧过头来,雪玉一般的耳垂边还有几缕垂落下来的鸦色碎发,更衬得雪肤如玉,黑白分明,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揉一揉那白嫩嫩的耳垂。

    萧明钰这么想的,还未等他自己反应过来,藏在袖子里的手就自动自发的动了起来——他伸出手,轻轻的揉了揉郑娥的耳垂,用指腹轻轻的摩挲着上面的肌肤,有一下没有一下的。

    指腹摩挲过去的时候,只觉得柔腻滑软,心头亦是跟着慢慢的痒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心底蠢蠢欲动……

    郑娥的面颊一下子就红了,乌黑的眼睫跟着一颤,耳垂似乎也跟着发烫。她连忙抬手推开萧明钰那只作怪的手,抬起眼瞪了他一眼,直接问道:“四哥哥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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