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活着”这两个字显然已刻到了她的骨头里,便是到了这样的地步,她也不愿就这样自尽。可是,在这样的绝望境地里,连活着都是如此的令人绝望,她今日晨间一大半的时间都趴在地上,甚至连抬头都觉得费力。也正因如此,在她看见六皇子的时候,心中终于还是生出一丝真正的狂喜和希望。她那双曾经焚香抚琴、犹如美玉雕成的纤手此刻便像是一对鸡爪子,青筋必现,痉挛似的颤抖着。直到此刻,她都还想怕着去抓六皇子的袍裾。

    然而,六皇子却自然而然的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慢慢的摇了摇头。他的五官犹如珠玉一般的秀致,而那双黑眸恰是价值连城的黑珍珠,内中写满了复杂的心绪。

    在六皇子退开的那一瞬,谢贵妃眼里的光也就在这一刻几乎全都灭了。随即,她又强打起精神,一声声的哀求道:“六郎,我便是有再多的错,可我也是你的母妃啊。当年我生你的时候,疼了几乎一日一夜。从你小时起,我便百般的疼爱于你,事事都为你着想,你不能、不能丢下母妃我不管……”

    六皇子微微扬了扬唇角,不动声色的反问道:“你疼爱的真的是我吗?”

    他顿了顿,不待谢贵妃回答,便已经从容淡定的接着说了下去:“我和三娘同样都是母妃你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同样都是母妃你的孩子,可你待我与三娘却截然不同。我以前一直想不不明白,总以为母妃你是重男轻女,后来渐渐长大,这才明白了:对你而言,我是可以帮助你实现野心和复仇的工具,所以你一日日的期盼等待着,就希望能够扶我上位,然后成为一国太后,让你过上你想要的日子。可三娘却生来体弱,对你而言毫无用处,所以你便一次次的利用她。”

    六皇子垂目看着地上形容狼狈、憔悴哀苦的女人,微微阖了阖眼,克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才慢慢的把话说下去:“自三娘小时起,您便把她当做是争宠的工具——父皇不来了,你便叫三娘生一场小病;父皇不高兴了,你便叫三娘生一场大病……最后父皇再不愿相信你,你便直接叫三娘去死一回,好博得父皇怜惜。”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怎么忍心?三娘至死都信任你、依赖你,你怎么能够忍心?!”

    他自小便觉得再没有比自己的妹妹更惹人疼的姑娘了,她就像是小小的幼兽,敏感又天真,对着喜欢亲近的人的时候便会交托所有的信任,收起自己的爪子依偎着对方。小时候,好多好多次,他们窝在同一个被窝里,小声的说着话。

    他的妹妹是那样天真的小姑娘,说起对未来的期盼时甚至还会害羞的垂下眼,眼睫就像是小扇子一样轻轻的晃动。她说:“要是我的身体能够好一些,活得更久一点就好了,这样父皇和母妃就不会再为我担心了。我以后什么也不要,只要大家都在一起就好。我、母妃、父皇还有哥哥你……”

    她说到最后,仰起头来,一双眸子又黑又亮,就像是两颗黑曜石,一直一直的看入六皇子的眼底和心底。

    那个傻姑娘,她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最后要她性命的人竟是她一心喜爱信赖的母妃。

    六皇子一念及此,只觉得目次欲裂,眼眶微微泛红,瞪大了眼睛看着谢贵妃。

    大概是六皇子的眼神太过可怖,也可能是谢贵妃如今受不得惊吓,她下意识的瑟缩着,咬了咬唇,竭力想要维持镇定,可眼泪却还是忍不住从眼里流出来,软了声调为自己分辩道:“她也是我的女儿,好容易长到那么大,还不知能活多久。我那时候自顾不暇,让她死前为我和你做一些事情,那又有什么错?”

    话声还未落下,六皇子脑中一热,几乎再也忍耐不住,伸手拎起谢贵妃的衣领,几乎把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一字一句的问她:“那你可曾问过她愿不愿意?!你说你受不了这乌骨散的苦,那你可曾问过她受不受得了?”

    六皇子垂下眼与谢贵妃那彷徨的目光相对,很是认真的看入她的眼底,一字一句的道:“在她死后,你一次次的借着她的名义在我和父皇面前哭诉,可你的眼泪有一滴是真的吗?”他言辞如刀剑,锋利之极,一点一点的割开了谢贵妃那张美人皮,直接戳在她那颗黑心肝上,几乎是匪夷所思的开口问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女人、这样的人?!”

    谢贵妃这一辈子都没有被人这般当面痛骂过,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己的儿子。她又气又恨,偏全身都使不出力,只能咬着牙应声道:“我有什么办法——是姓萧的杀尽了谢氏血脉。便是,便是死了你妹妹,那也是不够偿还!”

    “然而,我也姓萧啊……”六皇子松开抓着她领口的手指,慢慢的开口说道,“所以啊,我一辈子都不可能为了你谢氏的野心而活。母妃,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

    “父皇告诉我,他不会废你的贵妃之位,可他也再不会见你,再不会叫旁人见你。为了不叫你扰了三娘安宁,你死后也只能迁入他处下葬,以庶人礼。”他转身便往外去,语声轻的如同浮在空中的尘埃,“你这辈子争争抢抢,苦心谋划,牺牲一切,所得到的也不过是一把黄土,余下的什么也没有。你这辈子,到了这地步,究竟为了什么呢?当年熙朝国破时,你若与其他人一同自尽,或许还能是以公主礼下葬。而如今呢?到了九泉之下,便是那些谢氏的人看见了你,恐怕也会瞧不起你。”

    那一瞬间,谢贵妃的脸色几乎是死人一般的苍白,她紧紧、紧紧的咬着牙,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能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怨毒和不甘,才能勉强忍着没有尖叫出声。

    大概是谢贵妃的目光实在太渗人,又或者殿内实在有些阴冷,六皇子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这里。但他走到门口处时,正好撞见人端着乌骨散走进来,显然是要再给谢贵妃喂一回药。

    六皇子退开几步,转头往后看去,隐约能看见那几个内侍一拥而上,几乎是强压着谢贵妃。那端着药的人用手掰开她的嘴,掐着她的鼻子,压着她的舌根,毫不怜惜的把掺了乌骨散的药到到她的嘴里。

    谢贵妃显然也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几乎是竭尽全力的挣扎,满头的乌发凌乱的甩着,甚至不顾仪态的的哀求、咒骂着。随着药碗里的药灌进去,随着她的挣扎,不断有药和鲜血从她的嘴里咳嗽出来,或者是从鼻子里涌出来,使得她那件单薄的寝衣更是肮脏……

    她的挣扎声、尖叫声、谩骂声隔了一层薄薄的帘幔,几乎让人有些看不清楚……

    六皇子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起来,他有些僵硬的将自己颤抖的指尖收回袖中,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走出这间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殿。

    正是午后时分,松软温暖的阳光洋洋洒洒的落下来,犹如薄薄的金粉,洒了他满肩。他微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这才端出漫不经心的模样,开口问道:“这样一日数次的喂,一般人都能熬多久?”

    那守门的内侍倒是知道些事情,思忖片刻才小心的应道:“我们一般都是一日三次的,分量也都是斟酌过的,倘若对方咬牙撑着,大概能有一月时间吧。”他顿了顿,仿佛是不经意的多加了一句,“不过,若真是熬过一个月,那可真是……”

    “真是什么?”六皇子突然追问道。

    对方吓了一跳,只得老实应声:“那可真是惨了。奴才我见过一次,那骨头从里头一根根的碎开,手脚全都软绵绵的,动也动不了,只能躺着,连呼吸都艰难,七窍出血,皮开肉绽,浑身血淋淋的……真是,真是看过一次就一辈子都忘不了。不过一般人都撑不住一个月就会自尽了。”

    六皇子点了点头,也不知自己心里此时事什么滋味,正要逃似的离开却又听到里头那凄厉的尖叫声,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每回喂药都是这么……”他抿了抿唇,斟酌用词,“这么麻烦?”

    守门的内侍眯了眯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安慰六皇子:“您放心,前几回都是这样的,不过再过几回就没力气叫了。这痛啊痛啊,到最后没一刻不是在痛,哪里还有力气挣扎?”

    六皇子不敢再问下去,几乎是仓皇的抬步跑开了。

    因为郑娥一直被人拘在魏王府养胎,故而皇帝病重、贵妃被囚的消息是一直到了晚上才传到她那里的。郑娥心里多少惦记着皇帝,免不了要去二公主府上与她商量:“听说父皇今日病得连早朝都没上。要不然,咱们明日一起去宫里头瞧瞧他吧?”

    二公主虽是想要应,可想着自己九个多月大的肚子,还是忍不住苦笑:“我现今还真不敢出府了——说不得哪天就要生了。这要是有个万一,别说是长卿,便是连孩子都对不起……”她握着郑娥的手,很是小心的道,“只是父皇一贯勤政,这忽然不上朝,想来一定病得厉害,我这心里头也不放心得很。阿娥,要不你替我去一趟,回来后再和我说说?”

    郑娥这才想起二公主临近产期的事情,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一急就忘了事情,你是该好好留在公主府里。明日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二公主颇是感激,蹙着眉头想了想又道:“不过,我听人说父皇现今也不肯见人,连楚王和吴王求见都被驳了回去,好是没脸。要不然,我让长卿帮你去姑姑哪儿问一声?让姑姑陪你一起去,那便更好了。”她如今虽是嫁了张长卿,可小时候叫姑姑叫惯了,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称呼。

    郑娥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泰和长公主是长辈也是皇帝的长姐,辈分在那里,这个时候由着泰和长公主带她入宫去瞧皇帝,自是合情合理,也能省了楚王、吴王等许多不必要的闲言碎语。

    郑娥思忖片刻便应了,随即点了点头,轻轻的戳了戳二公主的面颊:“你啊,好好安心养胎就行了,我迟些儿回去的时候会叫长卿哥哥陪我去长公主府上问个安。你这会儿若是能平平安安的给父皇再添个小外孙便是最大的好事,父皇那儿一准儿要高兴。”

    一提起孩子,二公主面上也不觉染了一丝的笑意。她伸手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忽而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连忙抓着郑娥的手按上去,小声道:“他在动呢……”做母亲的,难免要为自己孩子的活泼健康而骄傲,嘴里笑着道,“真是一时半会儿也闲不住,我这才和你说上话呢,他便来打招呼了。真是个调皮的。”

    郑娥咬着唇,耐心的感受着手掌处的动弹,这一刻,满室寂静,她只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隔着肚皮在她手掌处轻轻的动着,就像是有人轻轻的用拳头打在她的掌心,欢欢喜喜的与她打招呼。哪怕她此时也怀着孕,可在这细微的动静中,她仍旧为着这新生命的活跃而满怀激动、满心欢喜——这是她第一次觉察到了母亲这两个字的神奇和伟大,眼中既是酸涩又是滚烫。

    那样小的生命,就在她们的腹中,乖乖的等待着母亲带他们去看这个新奇又美丽的世界。

    郑娥小心翼翼的分出一只手,轻之又轻的按在自己的腹上。虽然,她知道自己的月份现今还小,可这会儿却仿佛也能感觉到什么似的,心中又酸又软。

    二公主瞧了眼她那模样,面上笑盈盈的,凑过来挽着郑娥的手臂,亲亲密密的凑在她耳边说悄悄话:“尚药局那边的人都说了,我这一胎许是个男孩,要是你这一胎是个女孩,咱们日后说不得还能做儿女亲家呢~”她眨了眨眼睛,俏生生的道,“你说好不好,阿娥?”

    郑娥下意识的便想要点头,最后忽然想起孩子他爹,只得又道:“这事还是先问问四哥哥吧。”萧明钰以前和她讨论过,说是想先要个女儿,甚至他还很是仔细周详的考虑过如何养女儿、如何挑女婿,这要是叫他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把他的女儿许给人,他一定要疯了的!

    二公主嘴里哼哼了一声,可她也知道这事确实该问一问萧明钰,故而一转神她便又关心起萧明钰如今的情况来:“对了,四哥他给你回信了没?有没有说他们如今怎么样了?”

    这话一出口,她便见着郑娥的面色一僵,似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二公主一下子就明白了,心里头暗骂自己那个关键时候不靠谱的四哥,大感失言,连忙出声挽救道:“没事没事,说不定他的信就在路上呢,明天就能到也说不定!”

    郑娥勉强一笑,点了点头,可心里却忍不住有些怀疑:四哥哥一直想要晚些要孩子,她现在忽然有了,他会不会……会不会不高兴啊?所以才一直没有回信?

    第110章

    二公主的月份到底是大了, 这会儿虽是坐在榻上与郑娥说话,可她说着说着, 不一会儿便显出几分倦色来, 时不时地抬手掩着唇,眼中水雾朦胧,连连哈气。

    郑娥自是瞧在眼里, 连忙伸手扶她躺好,一面给她拿薄毯盖着身上, 一面嘴里嗔怪道:“既是累了,那便早说呀, 这会儿累着了可怎么好——你现今是双身子呢,便是不顾惜自个儿,也得顾惜你肚子里的孩子啊!”说着, 郑娥的目光在二公主隆起的肚子上一转儿,忍不住也笑盈盈的玩笑了一句道, “说来, 这孩子动完了身子便要睡, 果真是个伶俐乖巧的。”

    二公主听在耳里, 心中颇是欢喜,嘴里却连连道:“哪有你说的这样好。”她扬唇一笑, 含蓄的炫耀道, “约莫是月份到了,这些日子常折腾我。尤其是夜里,更是不肯安分的。长卿怕我辛苦, 只得半夜起来替我揉腿,也跟着睡不好……”

    郑娥瞧着二公主这眉眼含笑、容光焕发的模样,忍不住便又伸手掐了掐她的面颊,气哼哼的:“我看是你折腾长卿吧!”话虽如此,郑娥眼见着二公主与张长卿夫妻恩爱,马上就要成一家三口,她心里自是替她欢喜,十分羡慕的,她甚至隐隐的有些想萧明钰了:要是萧明钰这会儿也在她身边就好了,这样他们也能似二公主与张长卿那样围绕着孩子说些话……

    因为二公主昏昏欲睡,郑娥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一直等到她睡踏实了,这才轻手轻脚的起身出去。不过,因为还要去泰和长公主那里,郑娥干脆又把张长卿拉上,一起去了泰和长公主府。

    好在,泰和长公主心里头确实也惦记着皇帝那身子,听了郑娥来意后便也没有推辞,直接便点头把事情给应了下来:“也好,就算你不说我明日也是打算要去甘露殿那边看看皇帝的。咱们两人一起去也能作伴,自是好的。”她应下了此事后却又想起件重要事来,仿若无意的开口问道,“对了,四郎可有给你写信?上回我收到斌儿的信时,说是等他到了湘城安定下来后会再写来,也不知他们现今到没到湘城呢。”

    郑娥闻言,几乎要把牙齿都给压碎了——该死的萧明钰,居然还比不上薛斌!人薛斌都给泰和长公主写信了,结果他倒好,一封信都没回!下回他要是真写信回来,她铁定给撕了!

    郑娥这般想着,心里气的很,可面上却还是不好意思承认萧明钰这家伙至今连信纸都没叫她看见。郑娥鼓着双颊想了想,最后还是十分要面子的转开话题,赞起了薛斌:“薛大哥果真孝顺,走到哪儿都记得给姑姑您写信。”萧明钰那没心肝的家伙果真就是比不上人家识眼色!

    自二公主有孕以来,郑娥倒是无师自通的摸着了如何哄孩子她娘——做娘的总是要忍不住炫儿子或是丈夫,你顺嘴夸一句,便能得了她好多好话再不必心烦找话题了。

    果真,泰和长公主现今与薛斌解了母子心结,前些日子又收了薛斌的信,心里头多少还是想要与人说一说的。正巧,薛斌如今勉强也算是在萧明钰底下做事,这般一来,泰和长公主对着郑娥自然也有了几分亲近。

    只见泰和长公主凤目微微一挑,面上含笑,颇有几分昔日高傲凌人的风采。

    可她嘴里却似寻常人家的母亲一般,正不住的与郑娥抱怨着:“他这算什么孝顺?我之前劝了他好些次,常言道‘父母在,不远游’,偏他性子倔,非要逞强去外头跑,说去就去,拦也拦不住。我这做娘的也是实在拿他没法子了,只好在后头替他担惊受怕……如今,他倒是似模似样的写了信回来。真说起来,那信我要是不看,心里定是要不放心的;可真要看了,那就更是不放心他了……”

    郑娥耐心听着泰和长公主说了一通薛斌的事情,面上也只得跟着笑,嘴里劝慰着:“我听王爷说了,虎父无犬子,薛大哥能干着呢,日后必是前程无线。您啊,就只管放心好了。”

    泰和长公主听到这话果真是笑了,她眉梢一抬,很是亲切的握住郑娥的手,力道轻柔的在郑娥的手背上拍了下,笑起来:“那可好!说起来,他们也是表兄弟,出门在外,少不得要互相照顾。”

    郑娥虽是迟钝了些,可这会儿还是很快听懂了:泰和长公主这是盼着萧明钰多照顾薛斌呢。郑娥心里有了底,面上也只是笑着应:“是了,常听人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泰和长公主满意极了,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话!”

    因说得开怀,泰和长公主还留了郑娥一起用晚膳,甚至到了郑娥要走的时候还特意叫人从库里取了些锦帛珍器等等一并送去魏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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