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思谨上了马车,看到秋葵把手里的东西慌忙藏在衣襟里,微红着脸,冲她嘿嘿一笑。

    “看样子是香囊,或是钱袋子。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第一件绣品,明明绣了一只猫,我娘非说只大耗子。”郭思谨笑道。

    秋葵不想讨论这件事,她扒着车窗朝外看了一眼,又扭头对郭思谨说:“世子妃,听说沁园春的饭菜,比御厨做的还好。是真的吗?”

    上午的时候,沁园春的管事送了张贴子过来,里面放了一张金色的卡片,说是贵客卡,凭卡可以带一人免费吃饭。

    是送给世子妃的答谢礼。

    秋葵对为啥答谢不感兴趣,她对免费吃饭感兴趣。

    “等回到府上,我们换了衣服,我带你过来。”

    沁园春可以重新开门营业的好消息,昨晚崔侍郎就告诉了李慕。李慕得到这个消息,当时就把门开了。

    门刚开,就迎来了一个客人。

    秦观。

    慕容然的众多学生里,李慕和秦观走的最近。可能是身世近似,能够相互理解的原因。

    秦观今年二十一岁,八岁时没了娘,娘死后,爹变成了酒鬼。酒鬼爹醉的时候喝酒骂人,清醒的时候报住秦观哭,诉说自己的命不好。

    秦观拖着瘦弱的身子种田做饭,还要每天清理他爹的呕吐物。

    原本挺幸福温馨的家,没了娘后的日子,过得破败不堪。亲戚邻居们初时还多少照顾一些,半年后全都没有影儿。

    秦观十岁时,冒出了一个罪恶的念头,他觉得这样一个爹,还不如没有。直接是个孤儿多好,像新田书院的李慕那样。

    在那年冬天,他爹终于死了。喝醉了酒,摔倒在沟里被枯枝乱叶埋着了,没人发现,冻死了。

    那天晚上,他爹没回家,他像往常那样出门找,风太大了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

    他想他爹是酒鬼,又不是傻子,这么冷的天,自然知道蹲个暖和地儿。

    四天后才找到尸体,秦观哭得死去活来。他觉得他爹的死,跟他有关,是受了他的诅咒。

    十四岁的李慕告诉他:“那都命,是他自己的命,跟你无关。”并给他悄悄指了条路,让他去求求慕容院长,去新田书院读书,吃住问题都不用发愁了。

    李慕在新田书院等了一日又一日,没等到秦观。去他家里一瞅,在家里喂猪呢,五头小猪崽,在圈里跑的正欢实。

    秦观看到李慕说;“再有五个月。”看着李慕不解的表情,他又说,“再有五个月出栏卖了钱,去交学费。”

    李慕咬牙切齿的说:“你知不知什么是一寸光阴一寸金?”

    在秦观心里他最想感谢的人,首先是李慕,其次才是老师慕容然,可是李慕这个人背景复杂,在杭州城里很多人又都认识他。

    新晋的官员,说跟这样一个与各路人马,有着盘根错节关系的富商交情非浅,影响仕途那是一定的。

    秦观曾为琼林宴上的那番话后悔过,还把这份后悔告诉了李慕。李慕淡笑道:“得亏你没提我,提了是害了我,客栈是江湖,是信息的聚散地,跟谁都不远不近是最佳状态,才是生存之道。”

    秦观虽然不很理解李慕的话,但他因他的话释怀了。

    此后,他们在杭州的时候,来往并不多。每年逢着中秋,除夕才会在新田书院见一次,聊聊各自的生活。

    昨夜李慕看到秦观出现在沁园春,他很意外,更意外的是秦观是来喝酒的。

    二楼李慕的专用包厢里,秦观一杯接一杯的喝,却什么都不说,快天亮的时候,终于举不起杯子,瘫倒在地上。

    沁园春既是酒楼,又是客栈,能睡觉的地方多的是。李慕把秦观安排妥当后,开始打听秦观的近境。将近午时,终于打听到了一条有用的。

    秦观和荣国公的小女儿刘木兰有往来。

    刘木兰是要做恩平世子妃的,回旋的余地不大,在他叹息秦观有眼光,却不是件好事时。听到有人说皇帝给恩平世子赐婚了,是刘木兰。

    杭州城里那么多好女子,为何偏偏是她呢?他想给秦观摇醒,立马告诉他,让他断了这个念头,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娶个门当户对的女子,生几个可爱的孩子。

    秦观是半下午醒来的,自然醒。

    李慕坐在他的房间里,没事似的调笑他:随意旷班,当心被翰林院扫地出门。秦观还是什么都没说,洗了把脸就走了。

    他走后,李慕就一直坐在二楼包厢里喝茶,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人群里,会有多少人不如意和身不由已呢?

    再聪明的人都猜不到,他更猜不到。

    这时候,李慕突然看到两位衣着普通的女子一边说笑着,一边朝着沁园春的门口走,他眯了眯眼。

    郭思谨问迎客小哥:“李老板在吗?”

    迎客小哥怔怔的看了她一会儿,才开口:“在二楼,送客人上去吗?”

    “我们自己上去,让人送一壶冰红茶。”

    等到郭思谨上了楼,小哥才想起来她是谁。每次来都用丝巾围了半个脸的俊俏公子,原来是女的呀。

    还以为是宫里的内侍。

    二楼其中一间包厢门是开着的,李慕站在门外,浅笑道:“贵人怎么称呼?”

    “郭思谨。”

    “老朋友,那就不用客气了。”李慕说着先行进了包厢。

    秋葵水灵灵的眼睛,四处乱瞄。虽然郭思谨来前同她说过,在某些地方自己是普通人,她们也不是主仆关系,是朋友,可她还是不太适应。

    三人落了坐。

    郭思谨朝着窗外面,望了眼后,呵呵笑道:“我家小姑娘想听梁山伯祝英台的故事,老板今晚能不能给安排一场?”她看了眼身边的正仔细研究茶盏的秋葵,“今天是她生日。”

    秋葵急忙点头:“特别想听,尤其是‘十八里相送’。”

    李慕拿起杯子呷了口茶,才说话:“这事不难,就是临时加场,需要收钱,还挺贵。”

    一楼大厅里,有专门一个场子是讲书评的。

    郭思谨对秋葵说:“你去听吧,我不喜欢吵闹,等结束了,你上来叫我,我们去东市的蜀锦铺子里挑些料子。”

    秋葵蹦蹦跳跳的下了楼。

    郭思谨摇了一下头说:“不明白小姑娘的心思,明知道是悲惨的结局,中间再有趣,又有什么好呢?”转话去问李慕,“你喜欢这折子书吗?“

    李慕毫不犹豫的说:“不喜欢。”

    郭思谨眨了两下眼说:“小花今年都十七了,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要不我邀请她来杭州玩,你们把生米做成熟饭。这样,你们的故事就有个美好的结局。”

    起初,李慕是浅笑了一下,接着大笑起来。

    在郭思谨的印象里,李慕一直是温润淡然的,这哈哈的笑声,把她笑呆住了。

    她迟迟疑疑地问:“哪里好笑了?”

    李慕一边笑,一边说:“身居高位之人,做事说话不都要讲求道德脸面的吗?”

    郭思谨看了眼自己坐的凳子说:“哪里高了?和你的一样高呀。”

    李慕又大笑起来,笑的太用力,泪花都溅出来了。

    清亮的笑声里,带着深深的无奈和空荡的寂寞。笑得郭思谨莫明其妙,她挠了挠头,像是没话找话说似的说:“假如梁山伯是你的朋友,在没有变蝴蝶之前,你会怎么劝他?”

    李慕容拿了帕子擦试了一下眼清说:“没想过。”又抬着望向郭思谨:“你呢?如果祝英台是你朋友呢?”

    “我会劝她和马文才成亲,衣食无忧才是好生活,父母肯定不会害自家女儿。”郭思谨说完这话,又呵呵笑道:“就像你和小花,听说院长和夫人都是支持的。”

    在李慕和慕容小花的关系上,慕容然是不问不管,他夫人性格内向,不怎么出门。郭思谨根本就没听说什么,她这样说,是为了话题愉快。

    李慕浅笑了一下,没再接话。

    郭思谨看得出来,他今天像是有心事,不是个适合谈心的好日子,可是没办法呀,秦观和李慕出自同一家书院,肯定熟悉。她想从李慕容这里接触一下秦观,看看他的态度如何。

    若是秦观主动退出,接下来她再去找刘木兰,这事就容易多了。

    李慕心不在焉的样子,郭思谨觉得按照准备的话,往秦观身上绕需要费周折。

    她改变了策略,单刀直入的问:“在同里,我听宫七说刘木兰是要做恩平世子妃的,说是你说的。”郭思谨眨了眨眼,显得十分好奇:“你是听说谁的?我都没听过呢。今上午,果然赐婚了。”

    李慕呵呵一笑说:“猜的。很明显嘛。”

    “哪里明显了?”

    “适龄待嫁女子,荣国公家的姑娘要才有才,要貌有貌,性格温婉,父母双全,还有兄长得力。杭州城里还能找出比她更好的姑娘的吗?这么明显一颗大珠宝,自然是非恩平世子莫属。”

    郭思谨拢了拢耳边的头发,有些不悦地说:“照李老板话,那我就颗黄豆?”又解释道,“刘木兰是大珠宝,慕容小花是金豆豆,我这家世普通的,就是不值钱的黄豆了。”

    李慕眯眼笑道:“黄豆可以种呀,春播一粒豆,秋收万颗籽。”

    郭思谨咬着嘴唇朝着窗外看了一会儿,转回头对李慕嘿嘿一笑,悄声问:“你有没有听说过,皇帝赐了婚,结果婚事没成的?”

    李慕依旧笑道:“没有。你有什么想法?”

    “我在想,若是这婚事黄了,就好了。”郭思谨把这个想法推给了李慕:“你都跟宫七说了,对我们不是好事。”她咂了一下嘴,“有这么个金贵的妯娌,我压力很大。”

    “难办。”

    “就是难办才有趣不是吗?”郭思谨又嘿嘿一笑:“婚事黄了,又别让上头的人太失面子,若是办成这样一件事,才说明有能力。”她总结道,“事砸了,又各自安好。”

    李慕来回抚摸着手里的茶盏,半天后,语调和和缓缓地说:“值得挑战一下。”

    郭思谨呵呵笑道:“我以为你会说我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

    “你说的,难办的才有趣。这世间有趣的事不多,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李慕悠悠荡荡地说。

    “十八里相送”说书先生不到两刻种就讲完了。

    秋葵觉得为此花了三两银子,有些吃亏。

    她让店伙计把面前桌几上的小吃食全部包了起来,还觉得不够,又讨了一些。

    理由说得理直气壮。她说:“你们的东西太好吃了,我让家里的人都尝尝,少了,不够分。”

    伙计连连点头称是。

    最后装了五大包。

    秋葵刚立起身,准备上楼,看到郭思谨笑容和煦的向她招呼:“走了,我们去别处转转。”

    秋葵看看郭思谨又看看包好的东西,问道:“这东西等回来再拿?”又添一句:“都是好吃的。”

    郭思谨想到在秀州时秋葵带回来的一堆东西,她揉了一下鼻子,笑着对旁边的伙计说:“差个人,送到普安王府。”

    伙计和秋葵都哆嗦了一下。

    伙计是没料到这个贪便宜的小姑娘是普安王府的;秋葵是没料到郭思谨会暴露身份,她想的是自己扛走,别人肯定不会跟着看家在哪里。

    出了沁园春,秋葵迫不及待的小声说:“奴婢方才丢世子妃的人了。”

    郭思谨怔了一下,才想到秋葵话里所指的事,她笑道:“丢什么人?我们付了钱的,不付钱他会让你拿么?”

    听了郭思谨这话,秋葵坦然了,接着问道:“世子妃的事办妥了吗?”

    郭思谨吁了口气:“没妥,但有收获。”

    “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郭思谨挽了秋葵的肩膀,又吁了口气说:“回府,这半天费心费脑的绕圈子,真够累的。

    入了府,进了揽月阁。

    郭思谨外衣的扣子解了一半,停住了手,她对秋葵说:“去把张伯叫过来,今天就没你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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