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

    一名卫士爬上马车,点燃了悬挂在车厢顶部的灯笼,然后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莫缘国相和断箭视若无睹,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忽然,断箭低声轻叹,投子认负,“淳于公棋艺高超,我输了。”

    “这才刚刚开始,你怎么知道自己输了?”淳于盛抚髯而笑,一双深沉而睿智的眼睛盯着断箭,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你不是棋输了,而是心乱了。”

    断箭没有说话,低头收拾棋子。自己的心的确乱了,对未来的一无所知让自己非常恐惧,尤其看到莫缘国相后,更是担心李丹的安危。现在不知道国相是不是已经清楚自己和李丹的秘密,如果他了解这一切,那么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可能远远不止他一个,换句话说,自己和李丹目前都处在极度危险当中。

    断箭想试探一下,他犹豫了一会儿,笑着说道:“铸像的结果应该出来了,楼兰海的气氛现在一定很紧张。淳于公是否愿意猜测一下,谁能铸像成功?”

    “你昨天杀了拜火祭司后,结果已经出来了。”淳于盛笑了起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你是谁,鸿烈已经告诉我了。”

    断箭暗自心惊,神情显得紧张。

    “你不要紧张。”淳于盛笑道,“鸿烈告诉我的时候,我很吃惊。一直以来,我们都有一件非常棘手的事,那就是实施计策的时候,鸿烈如何分身?没想到,鸿烈竟然还有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而且武技非常高超,这解决了我们的大难题,也使得这个计策可以顺利实施。不过我有个疑问……”淳于盛欲言又止。

    断箭沉默不语。李丹还有什么计策?他说过他的目的是破坏突厥人的铸像,只要佗钵等人铸像失败,室点密也就无法挽救突厥汗国分裂的命运,难道他觉得这还不够,还要帮助柔然人复国,让大漠狼烟四起,让突厥汗国更快地走向分裂?这个难度未免也太大了。此次李丹因为大漠局势发展已经严重危及到大周安危,所以他才和柔然人秘密结盟,双方联手对付突厥人,显然,帮助柔然人复国是结盟的条件之一。当日在龙城雅丹,阿蒙丁曾经对自己透漏过柔然人有复国的意思,柔然人野心很大,大周在利用他们,而他们也在利用大周,但双方用什么办法才能迅速让突厥汗国走向分裂?刺杀大可汗燕都?断箭略感窒息。刺杀拜火祭司得益于玷厥的暗中相助,而刺杀大可汗燕都,同样需要突厥人的帮助,否则根本不可能。

    谁会帮助李丹刺杀大可汗燕都?昨夜李丹在马车上的话忽然掠过断箭的脑海,突厥人矛盾激化的原因是因为生存和发展理念不同,这种治国理念的冲突直接导致了权柄的争夺,继而导致东西两部突厥走向分裂,也就是说,真正想刺杀大可汗燕都的是突厥人,而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室点密。

    但是,萨满圣母说过,室点密不愿看到突厥汗国分裂,他现在的诸般努力都是在维护突厥汗国统一,他如果纵容甚至帮助突厥人的对手刺杀大可汗燕都,他将如何保证突厥汗国的统一?仅靠铸金像成功的佗钵就能做到这一点吗?佗钵如果继任突厥汗国大可汗,他又拿什么来让燕都的人拜倒在他的脚下?

    断箭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室点密和佗钵极有可能一箭双雕,既杀大可汗燕都,又把所有试图破坏突厥汗国统一的敌人统统诛杀。李丹和淳于盛正在冒险,他们是在与虎谋皮,是在和凶残而狡猾的狼王抢夺猎物,其结果可能是功败垂成,全军覆没。

    淳于盛看他没有反应,似乎不愿回答,于是委婉问道:“我想知道,这些年你在哪?你既然是魏国公李弼之子,和鸿烈又是孪生兄弟,为什么我从未听说?”

    “你不相信我?”断箭听出了淳于盛的意思,他把心中的焦虑丢到一边,笑着说道,“你也不相信我哥哥?”

    淳于盛郑重地点了点头,“我和鸿烈打了十年交道,他是什么人,你或许不知道,但我知道,他说得每一句话我都要反复思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次不一样,这次事关大周安危,我哥哥和你目标完全一致,你没有必要怀疑他,更没有必要怀疑我。”断箭安慰道,“你和他交往了十年,应该很了解他。”

    “正因为我了解他,所以我才非常担忧。”淳于盛说道,“突然之间,李丹多出了一个兄弟,这似乎不能用运气和巧合来解释,你能给我一个解释吗?这些年你在哪?你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在大漠?你到底是什么人,背负着什么样的使命?”

    莫缘国相的疑问也是断箭的疑问,他自己都无法找到答案,更不要说告诉别人了。他对淳于盛苦笑了一下,把棋子慢慢放进棋盒里,小声问道:“你担心什么?”

    “担心他把我们卖了。”淳于盛说道,“对于燕都和室点密来说,诛杀我们这些叛逆很重要,我们死了,大漠上的很多隐患和威胁也就消除了。如果鸿烈以出卖我们为条件来换取大周边境短暂的安全,相信室点密或者燕都会答应。”

    断箭暗自吃惊,他对李丹的计策一无所知,更不知道李丹的真实想法,他只能无奈地告诉淳于盛,自己奉命保护他去高昌,然后听从他的指挥,“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至于我的事,如果你有兴趣听,我就告诉你。”

    听完断箭的述说,淳于盛陷入了沉思,良久,他对断箭说道:“好吧,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不再谈了。我把鸿烈的事详细告诉你,所有我知道的事都告诉你,这样你才能更好地冒充他,代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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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泉公……”车外传来突厥卫士的叫声,“圣母有请。”

    断箭闻言抬头看了看淳于盛,脸显歉意。“你去吧,有空再来找我。”淳于盛挥手笑道,“此去高昌还有几天路程,你有空就来坐坐,听我把他的事情说完。到了高昌后,我们就没时间这么悠闲的聊天了。”

    断箭躬身告辞,跟在卫士后面走上山坡,直奔马车。“武泉公……”卫士喊住了他,指了指远处,“圣母的帐篷在那里。”一盏红色灯笼在漆黑的夜色中发出柔和光芒,朦朦胧胧的,给荒凉的戈壁增添了一丝温馨。断箭匆忙赶到,掀开帐帘,一股浓烈的烤羊肉香味扑鼻而至,断箭大喜,张嘴喊道:“有酒吗?”

    帐内烛火通明,萨满圣母懒洋洋地躺在七彩地毯上,无聊地翻着一卷佛经,看到断箭,很不高兴地白了他一眼,“你死哪去了?看个人用得着这么长时间吗?那马车上如果是个漂亮女人,你是不是打算待到明天早上才回来?”

    断箭对她的无理诘难习以为常,毫不在意,兴冲冲地跑到堆满酒菜的食几上,伸手就去抓香嫩诱人的羊腿。

    “哎,你不洗手啊?快去洗手。”萨满圣母叫了起来,“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脏啊?快洗手啊。”

    断箭尴尬地笑笑,悻悻缩回大手。食案旁边有一个金盆,里面盛满了清水。断箭刚想把手伸进去,萨满圣母又叫了起来,“慢着,慢着……你等等……”她翻身爬起来,先把一双小手放进金盆里洗了起来,“你太脏了,还是我先洗。如果让你先洗了,我今天晚上恐怕要饿肚子了。”萨满圣母狠狠瞪了他一眼,十分委屈地说道,“哎,我还没吃哎。等你等到现在,肚子都饿扁了。人家把你叫回来,你一句抱歉的话也不说,也不问问人家是不是吃了,只顾你自己,象饿狼一般扑向羊腿。哎,你太不像话了,我很生气,我气得不想吃了,我要饿死了。”

    断箭晕了,连连赔罪。

    “你是不是男人啊?男人一般都怜香惜玉,有好吃的也先让自己的女人先吃,可你呢?你眼里哪有我啊?将来我跟你在一起,岂不天天受欺负,天天饿肚子?”萨满圣母拿起一块白绢擦了擦手,然后用力砸到断箭的脸上,“气死我了,现在我不想嫁给你了,不想嫁了。”

    “对不起,对不起……”断箭急忙哄了几句,一边洗手一边笑道,“不过,这个世上怜香惜玉的男人很难找,怜香惜玉的女人倒是一抓一大把,我看你还是先争取做个怜香惜玉的女人吧。”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萨满圣母抓起羊腿,猛地戳到断箭嘴上,“张开嘴,我来喂你。你不是要我怜香惜玉嘛?好啊,我来试试……”

    断箭大笑,避让不迭,萨满圣母不依不饶,娇笑不止。断箭随便擦了一下手,顺势抱住萨满圣母,反手夺过羊腿,作势就要往萨满圣母的嘴里塞,“先把你这头羊羔喂饱了,然后我这头饿狼再把你吃了。”

    “你真的想吃我?”萨满圣母媚态十足地看着他,嗲声嗲气地说道,“不要骗我哦,现在吗?”

    美人在怀,欲拒还迎,断箭心跳骤然加快,一股燥热霎时涌遍全身,压抑已久的欲望突然爆发,他感觉自己全身都在燃烧,恨不得立即撕开萨满圣母的襦裙,把她融进自己的身躯。萨满圣母察举到断箭身体的变化,俏脸忽然变红,伸手把他推开,“哎,吃我之前想清楚哦,不要羊羔没吃到,反被老羊顶破了肚子。”

    断箭霍然惊醒。想到萨满圣母高贵的身份,心里顿时一凉,全身欲火不翼而飞。他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冲着萨满圣母眨了眨眼,戏谑笑道:“不要挑逗我,你太漂亮了,而我意志薄弱,很容易失控,一旦失控,你这只小羊羔估计就……”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哈哈一笑,“记住,不要挑逗我,以免引火自焚。”

    “哎,你怎么这么无耻?谁挑逗你了?我是女人嘞,你怎能这样颠倒黑白诬蔑我?明明是你挑逗我嘛。”萨满圣母羞恼不已,玉脸愈发娇艳,一双大眼更是勾魂摄魄。断箭贪婪地看了几眼,心里的欲望再度爆燃,他担心自己控制不住,干脆闭上眼睛,狠狠咬下一块羊腿肉,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张楚楚动人的脸。

    “哎,你闭眼睛干什么?为什么不说话?瞎了?哑巴了?”萨满圣母大为生气,扑到断箭背上,抱住他的脖子又拽又拉,还拿手去抠他的眼睛,“睁开眼睛啦,快点啦,说话啦。哎,等下吃你会死啊。你这个无耻的男人,快告诉我,是你挑逗我,快啊,快说,是你挑逗我啦。”

    断箭大窘,无奈投降,“好了,好了,是我挑逗你。”接着他把手里的羊腿扔到食案上,反身把萨满圣母扑到在地,“你这个女人真的无法无天了,我要撕光你的衣服,把你生吞活剥了。哎,你不要躲,你跑什么?”

    “洗手啊,快去洗手,你才抓的羊腿,好脏啊……不要摸我啦,不洗手就不给你,哎,不要撕我的衣服,这是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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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绿洲上的卫士们都已进入梦乡,轻微的鼾声随风飘荡;战马三两成群,悠然自得,偶尔发出的几声欢嘶常常在不经意间打破黑夜的宁静,荡起点点涟漪。远处几个宿值卫士的身影和黑夜融为一体,若隐若现。

    断箭搂着萨满圣母的纤腰,缓缓走在凉风习习的草地上。

    “你会留在高昌等我吗?”萨满圣母忽然问道,“我到贪汗山只要几天就能回来,然后我带你从车师古道翻越天山,到天山北面的莫贺城去,那里有温泉,我们整个冬天都可以留在那里。”

    “我不知道。”断箭抱歉地笑笑,“你大哥迎亲大礼结束后,你就去莫贺城吗?”

    萨满圣母失望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我要先回长安一趟,这对我很重要。”断箭安慰道,“来年春天我回大漠后就去找你。那个时候你还在莫贺城吗?”

    萨满圣母摇摇头,眼里露出一丝苦涩,“明年春天,我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没关系,我等你回来。”断箭没有看到萨满圣母眼里的悲伤,他笑着说道,“我以后就是三足乌了,天天在大漠上游荡,你可以随时找到我。”

    “如果……”萨满圣母停下脚步,抱着断箭,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郑重说道,“如果我要你一直陪着我,和我一起去贪汗山,一起去莫贺城,你愿意吗?”

    “不行。”断箭很坚决地说道。

    “那我就杀了莫缘国相。”萨满圣母突然松开双手,后退一步,怒声说道,“我找了他很长时间,我一直想杀了他,现在他送上门来了,我可以让他立即消失。”

    “不行。”断箭把她拉进怀里,低头亲了她一下,“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不会死的,你给我看过相,你不是说我将来很好吗?我会找到你,我会把你抢走。”断箭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你如果反悔了,就派人对我说一声,免得我乱杀人,白费力气。”

    “我现在已经后悔了。”萨满圣母恨恨地打了他一下,“你很无耻,胆子又小,还很白痴,最重要的是心里根本没我,我为什么要跟着你?”

    “那好啊。”断箭故作一脸轻松,“那你回去睡觉,我去守在淳于公的帐篷外面,以后就当我们不认识好了。”

    “你作死啦,竟敢威胁我。”萨满圣母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抬腿踢了他一脚,“回去睡觉啦。”

    “你一个人睡帐篷怕不怕,要不要我陪你?”断箭笑道,“马车上睡觉不舒服,很难受。”

    萨满圣母警觉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想吃我啊?”

    “你想哪去了。”断箭叫屈道,“我是担心你害怕,晚上做噩梦。”

    “你这个人卑鄙无耻,根本不值得信任。”萨满圣母娇笑道,“不过,你的话也有道理,最近我经常做噩梦,的确有点怕。这样吧,你站在我帐篷外面,好不好?”

    断箭大喜,“真的?太好了,我终于有机会报答你了,哈哈……”

    “你这么高兴干什么?”萨满圣母一脸狐疑,“你不会乘我睡熟的时候,偷偷溜进来吃了我吧?”

    “有可能。”断箭得意洋洋地说道,“非常有可能,我这个人很容易失去理智。”

    萨满圣母嗤之以鼻,“你胆子那么小,你敢吗?”她拉住断箭的手臂,大大方方地说道,“走,到我帐篷里睡去,我给你机会哦。”

    断箭傻了,“哎,算了,算了……明天早上卫士们如果看到我们睡在一起,你阿爸、你大哥马上就会知道,我死定了。”

    “你是不是男人啊?你怎么这么没用?男人的脸都给你丢光了,你干脆阉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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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萨满圣母愤怒的叫声惊醒了断箭,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骂道:“你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

    “李丹这个混蛋,他骗了我们,他骗了所有的人。”萨满圣母抓住断箭的头发,把他从车座上拽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叫道,“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

    断箭垂着脑袋,随她大喊大叫。李丹不就是让佗钵铸像失败嘛,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有必要这么愤怒吗?

    “你知道昨天楼兰海铸像的结果是什么吗?佗钵铸像成功了,玷厥、大逻便、摄图、处罗候也铸像成功了,五个人铸像都成功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断箭猛地抬头,震骇不已。怎么会这样?李丹不是说,要让所有人铸像失败吗?怎么他们都铸像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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