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公共饭堂吃过晚饭之后,余三便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分配给自家的那件泥墙茅草屋里。

    虽然余三听管事的说,这茅草屋只是是暂时的住处,但他却觉得这比自己家在宝庆卫城的屋子还要好上一些,起码能够遮风避雨,不至于屋里屋外一个样。并且,屋内早就摆好了一张竹子做成的床以及几件矮几、小凳之类的物什,更重要的是床上还铺好了厚实的被褥,虽然有点旧,但足以让他从家里带来的那条黑乎乎的破棉絮相形见绌。

    一边和老婆收拾着简单的行李,余三一边想着今日来到辰州之后的经历,这短短几个时辰内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就宛如在梦中一样。

    在公共饭堂中,余三和家人吃了一顿多年都不曾有过的丰盛晚餐,白米饭管够、菜品丰富,甚至还有各种肉类。当时,不仅是两个孩子吃得狼吞虎咽,为了照顾孩子而长期不能吃饱的余三两口子更是一直吃到肚皮发胀而不自知。

    在余三看来,如果全家能一年这么吃上一次,他也就心满意足了。可是他却听周围的那些老工匠们说,如果干活干得好,天天都能吃上这种饭菜。天天这么吃?余三可是想都不敢想,不过看着老工匠们那健康的脸色,他又不由得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一丝怀疑。

    晚饭过后,便有一众军器局小吏打扮的人走进了公共食堂,语气和善地说了一通,先是说了些什么欢迎各位来到辰州、一路上辛苦了之类的话。之后又宣布了今后的一系列规矩。

    听那几个小吏滔滔滔不绝地说着各项规矩,余三几乎每听到一条心里都要狂跳一下,这些好事难道真的会有自己的份?难道官老爷们真的能兑现?

    余三在低头思索的时候,已经清理好行李的老婆走到他跟前。小声而略带激动地问道:“听那个管事的讲,只要你以后能把活干好,我们家树儿和草儿还能进学堂读书人字?”

    听到老婆的话,余三立刻发出一声轻哼。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嘲讽老婆的痴心妄想:“你成天想些么子呢?读书认字,那是哪样人家的子弟才能去做的事?我们是么子人家?是匠户!你在哪里看到匠户家的伢崽妹崽能去读书认字的?”

    “可是那个管事的的确是这么讲的啊!”余三老婆有些不甘心地争辩了一句。

    “那也轮不到我们屋里头!”余三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再看看已经睡着的儿子和女儿,叹了口气,“莫讲读书认字,只要以后树儿和草儿能够吃饱,我就心满意足了。”

    听余三如此说,他老婆也悻悻地一声叹息。

    就在这时,似乎有人在外面敲门。

    余三赶紧上前把门拉开。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身后还跟着刚才在饭堂里对工匠介绍过各种规矩的那几个小吏。

    那个领头的管事模样的人手上拿着一本文册。见到余三之后便问道:“你就是宝庆卫军器局里从事盔甲打造的匠户余三?”

    余三连忙点头哈腰道:“小的就是。”

    管事的点点头,瞄了一眼文册之后又问:“家中有四口人,夫妻二人。一双未成年的儿女,对吧?”

    “对。正是。”

    “那你以后就被分到我们湖广镇制造总局的被服厂了,这几天里会有人来通知你该去哪里做工。”管事的用笔在文册上勾了一下之后,又从身后的小吏手中接过一张盖着大红印的条子递给余三,“你明天拿着这个去军器局的签押房预支三个月的工钱,要保管好了!”

    还没开始干活就可以预支工钱?激动之下的余三哆哆哆嗦地双手接过凭条,连连点头:“多谢,多谢!”

    “谢我干什么?要谢就谢总兵大人!”管事的纠正道。

    这时候,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有另外一行人走过来了。

    余三两口子惊奇的看到,门口的几个小吏和管事的见到一侧的来人之后,全都垂下双手、正儿八经地站好。随后,他便看到一个背着手的后生在一个中年人的陪同下走了过来,又走进了自家的屋内。

    为首的那个后生虽然年轻、脸上也挂着和善的笑,但余三却发现自己在他面前竟是如此地紧张,就算当初见到指挥使大人时也没有如此之大的压力。

    这肯定是个大官!确定了心中判断的余三和老婆一起跪倒在地:“小的见过大人!”

    之后,余三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脑子里也几乎一片空白,只是恍恍惚惚地感到那个后生将自己扶起之后又对自己笑着说了一些话,好像是勉励自己好好干活,之后又说了一些规矩,和当时那几个小吏说得相差无几。不过有一条,余三却是听清楚了,让他的心几乎都要跳了出来:“表现突出者,子女可以入学堂读书识字。”

    那个后生离开了好一会儿,余三都没能平静下来,随后,管事的一句话更是让他呆若木鸡:“好好干吧,刚才那可是总兵大人!”

    “总兵大人?!”余三费了好大劲才把气喘云,眼光发直、喃喃地道,“看来,今后的日子真的要变了……”

    ……

    走访了多户匠户家,庞岳对明末匠户乃至所有下层百姓的生活现状又有了进一步的体会。这不比前世的时候那种停留在纸面上的了解,这种亲眼见到的场景更是令他触目惊心。先前去过的那些匠户家里,无论是工匠还是他们的家属都是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形容槁枯,家里未成年的孩子几乎没有一人穿着衣服。由此可见他们之前过得都是些什么日子。

    在前世,庞岳便无数次思考过明亡的原因。虽然自然灾害也是其中的一个因素,但庞岳觉得最大的原因还是这个古老的帝国在制度和风气上出了严重的问题。

    例如,整个国家的税收几乎全部来自农业税却抛弃了占大头的矿税、商税、海税等,其中农业税的征收也是极为不合理,仅占全国人口极少数的士绅阶层却掌握了绝大部分的耕地,且不用交一分钱的赋税,而是把所有的赋税都压在了仅仅拥有少数耕地的自耕农和无地的佃户身上。在如此重担之下,下层百姓的生活可想而知。

    而相对于普通民户,军户和匠户的处境还要糟糕些,不仅生活上举步维艰,更要遭受来自多方面的歧视,并且子子孙孙都无法摆脱这种充满着屈辱的命运。

    于是,明末便呈现出这样一幅异常的众生百态:不从事生产、不向国家交一分钱税的官神贵族阶层却掌握着绝大部分的财富、过着衣食无忧生活,而凭借着微薄的生产资料从事生产、为国家创造税收来源的底层百姓却挣扎在死亡线上,连自身温饱都无法保证。这样一个王朝不走向覆灭那还真奇了怪了。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之后,庞岳对这样一种现状又有了更深刻的体会。不过,以一己之力他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纠正这种错误的制度、扭转这种病态的风气,只能通过一些力所能及的措施徐徐图之。

    走出余三家茅草屋,庞岳对陪同在身边的龙文周说道:“明日调拨一些衣物来发给匠户们,旧一点也没关系,能御寒就行。刚才那匠户家里的两个孩子连衣服都没有,就裹点破布和稻草,大冷天的该怎么过?”

    “是,大人,属下明日就去办!”龙文周应诺道。

    庞岳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

    行走在匠户的临时住宿区中,可以清晰地听到各间茅草房中传出的轻松谈话声以及不时发出的笑声,看来至少在近日,匠户们的心情都不错。得知这一情况的庞岳,脸上也不由得挂上了欣慰的笑,估计在不久的将来,整个制造总局的生产局面都将焕发出一派新气象。

    “匠户们大都对大人心存感激!称赞大人宅心仁厚!”龙文周说道。

    “这样没什么值得称赞的,我只不过在用一种对待常人的态度对待他们。”庞岳摇了摇头,又问龙文周,“对了,城外的厂房修建得如何了?”

    按照庞岳制定的建设计划,以后制造总局下辖的各工厂,除了核心的火器生产部门之外,其余的将全部迁到城外,以免太过拥挤。

    龙文周回答说:“大人放心,已经修了一大半了,估计最多还有十来天便能完工。”

    “这就好,时间不等人啊,制造局得抓紧开办起来。”庞岳说道。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明年二月中旬,清平南大将军孔有德所率的清军主力便会抵达岳州,距今只有短短两个多月了。而制造总局尽早地运转起来,便能够多生产出一些大军所需的物资,到时候也就能让湖广镇的将士们遇敌时多几分胜算。不过,目前的进程还是让庞岳比较满意的,匠户们陆续到齐,厂房也即将完工,应该在十二月初便能正式投入生产。

    庞岳边走边和龙文周谈着制造总局方面的事,看到匠户们的住宅区里透出的灯光与漫天的繁星侥幸辉映,他的心里更是充满了对未来大势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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