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三年(公元1647年)正月初二,广东韶州

    南门城头,韶州总兵王东日看了看城下那支列阵以待的大军和密密麻麻的绿旗,发出了一声若有如无的轻哼。

    此时在王东日身旁,站着几天前刚从英德县撤退至此的总兵官陈课、副将童以振。这二人脸上却多少带着一丝惊慌,似乎还没有从前几日大败的阴影中脱离出来。

    去年十二月中旬,清廷委任的两广总督佟养甲、两广提督李成东率军抵达广州城下,明两广总督丁魁楚、广东巡抚朱治涧仓皇逃往梧州,广州城遂被李成栋军兵不血刃占领。

    攻下广州之后,佟养甲率少数兵马坐镇此处,开始行使两广总督的职权,李成栋则继续率军向肇庆方向进攻,出发之前又派了手下的副将张道瀛、阎可义率部分兵马并会同新归附的广东当地明军叶承恩、杨友贤、张道瀛、李仰臣等部由广州北上,收取粤北各府县。

    由于丁魁楚、朱治涧的不战而逃,粤北各地明军战意全无,纷纷开城投降。前几日,张道瀛等率领的北上清军在英德县与陈课、童以振所部遭遇。陈、童二人虽然进行了抵抗,却被清军打得大败,连夜率军北上撤入了韶州。

    城下的这支清军大概有七千余人,其中有二千是张道瀛、阎可义率领的李成栋嫡系人马,有五千余是刚剃了头的广东杂牌明军。按理说,实力并不雄厚,可是自广州出发以来。所过之处,几乎没有遇到过有效抵抗,各地明军或不堪一击或不战而降。而那些剃了头打上了绿旗的原杂牌明军也一改过去的萎靡之态,变得嗜血好战起来。仿佛脑后的那根金钱鼠尾和头顶上的那面绿旗有什么魔力一样。

    “清虏势大啊!”陈课感叹了一声,当日在英德县,这支清军只一个冲锋便将他的兵马打垮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王东日听到这声感叹,眼中若有若无地闪过一丝鄙夷。但想了想觉得还是算了,陈课、童以振虽然不堪一战,但好歹没有降虏,比起那些在清军赶到之前便抢着剃发易帜的无耻之辈还是要强得多。

    “陈总兵不要太过气馁!”王东日耐着性子劝道,“城下的清虏虽然气势汹汹,却不过数千之众,战力终归有限。而如今,广东境内的清虏主力又在虏将李成栋的率领下往西而去,无暇北顾。只要我等能坚守一些时日。危局必将得到缓解。”

    这时候王东日的副手。韶州副将丁士龙也开口道:“正是。二位将军无需多虑。城下的清虏不过七八千人,我韶州兵马加上二位将军的部众,兵力不在清虏之下。真要堂堂对阵,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丁士龙说的也是实话。韶州城中原有六千兵马,加上童以振、陈课带来的近两千败兵,在兵力上是不输于清军的,甚至还略有超出,并且还有着城池作为依托,几乎没有任何劣势。

    也正因为如此,王东日才对那支看似不可一世的清军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蔑视。并且,在此之前他就已经让手下的军队做好了御敌准备,加固了城墙,准备好了各种城防器械,还囤积了足以供全军一个多月之用的粮草。既然己方并不占劣势,又准备充足,那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说起来,王东日之所以能提前做好应对措施,在很大程度上还得归功于远在辰州的庞岳。

    早在十几天之前,王东日便收到了庞岳派人送来的加急书信。在信中,庞岳向他发出了一条警讯,声明清军很有可能在隆武二年十二月底或隆武三年正月初抵达韶州城下,让他务必做好准备,并在信中对清军的实力以及整个广东的局势做了一番仔细的分析。

    刚刚接到庞岳的书信时,王东日也不大相信清军能这么快就杀到韶州城下,不过考虑到小心一些总没坏处,便开始着手进行备战。结果,后来的广东局势真如庞岳所说的那样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督、抚皆不战而逃,各地兵马纷纷望风而降,地处粤北的韶州居然也这么快便出现了清军的影子。

    不过,王东日现在倒没有多少心思感叹庞岳的未卜先知和丁魁楚、朱治涧等人的怯懦避战了,如何应对城下的这支清军才是他首先要面临的问题。这支清军的人数虽然不多,实力也不是很强,但却颇有些士气如虹之态,面对如此之敌,谨慎依然是不可或缺的。

    “你去城头巡视一下,让将士们做好准备,要是清虏胆敢来攻,定叫他有来无回!”王东日朝丁士龙吩咐道。

    “遵命!”丁士龙领命而去。

    城外,中军大旗下的张道瀛满脸的意气风发,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注视着韶州城。虽然目前的韶州依然是大门紧闭,明军的红色军旗仍然在城头飘扬,但张道瀛相信,这一切都不会持续太久。自从率军从广州北上,他还没有遇到过几次像样的抵抗,各路明军一看到大清的旗帜无不心惊胆战、作鸟兽散。既然大半个广东都已经被纳入大清的治下,一个小小的韶州又岂会有何例外?

    “派人过去吧!”盯着城头看了一会儿,张道瀛朝身边的阎可义说道。

    阎可义心领神会,立即着手去安排。

    不一会儿,几名骑兵出了清军大阵,奔到了离城门几十步开外。应当说,这是一个危险的距离,城头上的弓箭随时都能把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一射两个洞。但这几个清军骑兵却是毫无惧色,似乎之前已经做过很多次类似的事情,也从未遇到过危险。

    一个嗓门最大的清兵率先朝着城头吼了起来:“城中的伪明官兵听着,如今大清王师已到,尔等休要负隅顽抗。赶快打开城门……”

    在那一阵高亢的劝降声中,张道瀛舒服地眯起了眼睛,感受着和煦的阳光的沐浴,同时也享受着作为征服者的那种妙不可言的感觉。以他的经验。只要再耐心地等上一会儿,紧闭的城门多半会轰然洞开,自己率军拿下了这么些城池,还从未出现过例外。

    “啊!——”“啊!——”……几声惨叫令张道瀛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发现,事情还真的有了重大变化,不过却不是朝着好的方面,刚才还在趾高气昂劝降的那几个骑兵已经全部躺倒到了地下,身上插满了箭,如同刺猬一般。失去了主人的的几匹战马则惊慌地四下狂奔起来。

    张道瀛的脸顿时成了猪肝色,他并不使很在意那几个小兵的性命,只是城中明军的这种猖狂作态让他感到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冒犯。既然如此,他就一定要把丢失的面子找回来!

    气急败坏的张道瀛立即下达了进攻的命令。隆隆的战鼓声骤然而起。

    不仅仅是张道瀛。其余的清军各将也都气不打一处来。这一路上兵不血刃地攻州夺县。他们见到的奴颜屈膝的明军将官和地方官员何其多也?又何曾遇到过如此不识时务的明军?当惯了大爷之后,第一次被给予孙子的待遇,不管是谁的心里都难以平衡。见主帅下令进攻。他们也都毫不犹豫地组织各自的部下开始进攻。

    只见清军的阵型倏然一变,大量攻城的器械被推到了最前。全军开始缓缓地向城门方向推进。不久,随着中军的令旗一动,清军官兵们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军旗舞动之下,全军如同一片绿色的洋流朝着城门方向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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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辰州,湖广总兵衙门

    参谋司那间宽大的作战室中,庞岳、张云礼以及八个营的营官齐聚一堂,围坐在一张长长的会议桌旁。

    此时,作战室的一面墙壁上正挂着一副巨大的地图,上面用红、蓝两种颜色分别标出了明、清两军的据点以及进军路线。

    这个做法也是庞岳提出来的,为的就是让大家能够更直观地看清目前的态势和己方的处境,当这种一目了然的形势图被参谋处的参谋们制作出来之后,受到了一致好评。

    不过,眼下的庞岳却没有心思为自己的创意感到自豪,而是微皱着眉头盯着墙上的地图看,其余的诸将也都是神情严肃。

    只见地图上两广的位置,代表着清军的蓝色箭头从福建一直划到了广东境内的广州,随后又以广州为基点向北、西、南三个方向扩散,向西的一支最粗的箭头已经划到了肇庆,正在向梧州方向扑去,偌大一个广东,只有粤北的韶州等少数城池还保留着象征着明军的红旗。

    一名百总衔的参谋则拿着一根细长的棍子,对着两广地区指指点点,向在座的湖广镇高层将领们介绍着清军的进军情况,何时到达何处,与何处的明军有过交锋,伤亡结果如何等等。

    参谋侃侃而谈,在座将领们的神情则越发地严肃,情报司不断传回的各种军事情报经参谋司整理、汇总之后,让他们对当前的形势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也有了更强烈的紧迫感。

    “两广的官军真他娘*的是一群饭桶!居然被万余清虏攻州克县,如入无人之境!”当参谋讲解完两广的战况之后,石有亮愤愤不平地骂道。

    湖广镇的惯例,讨论问题的时候可以畅所欲言,再加上没有外人,因此大家也就少很多了顾忌。

    石有亮的话刚落,立刻引起了一阵共鸣。

    崔守成点头道:“周明说得没错。清虏李成栋、佟养甲的本部兵马不过五千余,加上新归附的数千福建降军也不过万余人,光靠这么点人马居然在半月之内横扫大半个广东,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看来,广东官军的腐朽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

    “以情报司传回的塘报来看,清虏进入广东之后,并未经历过多少战事,所取城池包括省府广州都是兵不血刃而得。”施琅说道,“由此观之。当地的地方官员以及驻防官军对清虏几乎已经到了畏之如虎的地步,即便是刚剃了头的绿营也足以让他们闻风丧胆。一旦有了如此怯战心理,即便有百万大军在又有何益?”

    “最可恨的是那丁魁楚、朱治涧之流,身为守牧一方的封疆大吏却在关键时刻将守土之责抛至脑后!实在是尸位素餐、枉食朝廷俸禄!”卢启武咬牙切齿地说。自从有了庞岳的带头。其余的湖广镇将领在这种内部场合批判起某些地方官员来也不再顾忌自己的用词。

    王俊涛也语气沉重地说道:“如今广东局势一败涂地,江西被清虏占领大半,湖广的北部也已沦落敌手,湖广南部随时可能处在清虏的三面夹击之下。最为关键的是。圣驾依然在衡州,这局势可谓凶险万分啊!”

    “局势也并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张云礼开口了,“清虏李成栋所部虽然进入广东,但其兵马不多,对所攻取的府县控制能力有限,一旦各地的士绅百姓开始举起义旗,其必定疲于应付,一时间内也绝无能力对湖广造成威胁。江西虽有金声恒、柯永盛、刘武元等部数万绿营,但只要郝永忠、张先壁二位将军守住赣州、南安不失。便能将牢牢地牵制在江西境内。使其无暇西顾。眼下。最关键的还在于湖广北部,在不久之后,从此处而来的清虏才是我朝之心腹大患。”

    庞岳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在心中默默地感叹:张云礼说得没错,广东的李成栋虽然猖狂一时。但终归兵力有限,完全是借了当地的官军威风丧胆、不敢应战的风头才造就了“席卷“之势,一旦碰上一支数量相当又有敢战之心的正规军,其多半会被打回原形。自己前不久给老熟人、韶州总兵王东日发了一封详细的书信,利用前世的知识给他介绍了李成栋部的各种情况,而王东日向来治军严明,又绝非怯懦避战之人,保住韶州一带是绝对没问题的,甚至还能给广东清军造成一定的打击。并且,情报司的情报人员也出动了几批,前往广东联系各路义军,给他们提供清军的驻防情况、为他们的起事做准备。如此一来,不出意外的话,广东的局势应该很快便能好转起来。

    至于江西,有郝永忠、张先壁的两万余兵马在赣南镇守,而当地的绿营当中,金声恒实力最为雄厚却向来首鼠两端,不到万不得已,只会保存实力而不会出死力,柯永盛等部实力稍弱,且在上次的赣州之战中几乎被打残,一时难以恢复实力。因此,江西的局势也无需太过担心。

    正如张云礼所说,眼下最为严重的威胁是来自湖广北部。

    和在场的部下们一样,庞岳将复杂的目光投降了那幅巨型地图上的湖广北部以及中原一带。可以清晰地看到,在地图上,湖广北部包括岳州一带已经全是密密麻麻、代表着清军据点的蓝旗,而在更北方,一支粗大的蓝色箭头从北京划出,朝南而来,经过河南、安徽等地又有数支蓝色小箭头加入其中,汇成一股,继续南下,如今已经到了河南南部。

    这便是明年初将会到达湖广的南征清军,不过,情报司最新传回的清军情况却让庞岳感到了震惊,他发现自己的“预知”第一次失效了。

    此次南下清军的统帅不是平南大将军、恭顺王尚可喜,而是镶白旗旗主、豫亲王多铎!

    而清军的兵力构成也已经有了大大的不同,除了原来历史上的三顺王、续顺公沈志祥部以及从河南、安徽等地调集的绿营之外,还有多铎亲领的镶白旗满洲和汉军大部,南征的清军大将也多了镶白旗满洲固山额真伊尔登、汉军固山额真佟图赖。

    刚刚得到这个消息时,庞岳大感震惊,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并非毫无道理,自己来到这个时代,通过救出隆武帝、保住赣州等一系列活动之后,早就扰动了原来的历史轨迹,如今引发一点蝴蝶效应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事到如今,只有全力应敌了!

    “诸位,”庞岳站起了身,面色严峻地看着与自己有着同样表情的部下们,“此次,南下清虏由奴酋多铎亲自挂帅,其中还将包括大批满洲建奴,大概在下个月初并会抵达岳州一带,其攻势绝非我镇之前遇到的清虏所能相比。因此,下个月我军遇到的战事将比之前的任何一场战事都将残酷、惨烈!”

    听着庞岳的话,在场的诸位将领虽然神情严肃却并未有多少吃惊的表情,他们在之前便已经得到了这个消息。刚听说这个情况时,大家也都很震惊,以前的经历过的战事大都是在与绿营交锋,即便在赣州曾经对抗过满洲建奴但那也是在据城而守的情况下,而下个月己方大军或许将在野战中与满洲建奴堂堂对阵,结果会如何,还是个未知数。不过,后来见庞岳始终保持着镇定,大家也都渐渐地安下了心,毕竟这个年轻的上官曾经带他们赢得过多场胜利。

    “但正如刚才施参将所说,”庞岳继续说道,“如今,清虏猖狂,我大明已到了生死关头,而各地士绅军民也都人心惶惶,甚至对朝廷已经失去了信心。因此,我朝需要一场胜利来重新鼓舞军心士气!对此,我湖广镇两万将士当责无旁贷!不管到时候的敌军多强大,我军都要果断亮出自己的宝剑,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只要我军能以如此敢战之心应敌,即便损失惨重哪怕全军尽没,也必将成为华夏大地上的一道山、一道岭,让化外蛮夷再也不敢视我华夏无人!诸位共同努力吧!大明治下的百姓在看着我们,挣扎在清虏铁蹄下的百姓在看着我们,整个华夏的百姓都在等着我们在战场之上的表现!”

    庞岳的一番话在偌大的作战室中久久回荡,余音不绝。在座的众人也是一怔,随后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拼死一战,责无旁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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