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永福第一次见识到大顺军精锐全力以赴的动员速度,一瞬之间,甲骑四出,烟尘滚滚。比较清军多达数万骑的庞大骑兵队伍,李来亨和刘芳亮所率领的二万余援军,骑兵数量或许还不及清军的四分之一,可是战尘飞扬,已有遮蔽天日的势头了。
    李来亨和刘芳亮两人一起立于军前,他依旧带着那一顶模仿于李自成的范阳帽,着深蓝色布面甲,只是于铁甲之后又披挂了一件玄色的绣边披风。
    长长的披风在风中卷舞,刘芳亮打扮与李随侯仿佛,只是他裹着的那一条白色披风,再加上手中挂着红缨的长枪,让李来亨想到了自己幼时所喜爱的一张水浒林冲画像。
    “刘师傅,我们守真定,都未必能够守住。出兵援深州,或将和清军野战,胜算更是渺渺,若事有失机,致使天下败坏,后世会怪罪于我二人吗?”
    刘芳亮未着头盔,他将红缨长枪靠在肩上,带着无畏于世间的轻锐之气笑道:“北地平土,无险可守,数日之间,深州必为东虏所破。我听说东虏破城必屠城,我等坐视一城被屠,弃晋州、深州、武强,乃至于山东于不顾,士气之害,又过于数万大军了!”
    二人的身后,是从真定城中卷甲而出的二万余精兵。刘芳亮砸下血本,李来亨同样拣拔精兵,郝摇旗和谷可成两位骁将都跟着出动,数不清的战马奔驰而走,四蹄之下,大地震颤。
    即便是已经手握数万甚至于十数万将士性命的李来亨,也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万马竞驰如山海”的景象。
    他终于明白了古时候为什么常有人用数百骑兵马尾拖曳树枝,就好像能够掩人耳目,遮蔽起本方军队的具体兵力来。
    当战马数量多达万匹以上的时候,其势真若山海动地,马蹄践踏扬起的烟尘,从初时像被狂风卷起的沙漠风尘,随着大军的前进,这些风中的沙砾越扬越高,渐渐化成了一道烟幕,又从烟幕变成了遮天蔽日的浓雾和厚云,最终终于变成了山崩地裂时才能见到的飞尘盖天之景。
    万马如山海,与天竞自由。
    狂风之中,李来亨不能不升起一股雄心壮志。可他同样知道,皇太极的近二十万军队,其威势又必然在大顺军这一支偏师的无数倍以上。
    四万人防守真定,都未必能够守住,二万人援救深州又真的能否起到什么作用?
    如果结果是深州陷落,二万军亦覆没于野,李来亨和刘芳亮便是自己都要战死军前。
    攻与守的选择,仿佛一个天平。
    陈永福建议大军防守,坐待李自成亲统大军抵达,可以说是一个相当审慎的建议。
    但正如刘芳亮所言,虽然经过了砀山之战和白沟河之战,但是砀山之战仅有楚闯参与,白沟河之战敌人的主力又是关宁军,顺军将士本质上依旧对东虏的实力,缺乏正确的认知。
    在大决战之前,如果坐视着深州的陷落,坐视着清军的一再胜利,那么毫无疑问,顺军将在开战前,于精神上就落在下风。
    东虏轻取北京,又掌握了宣府、关宁和京营的明军,当前的形势可说与后世历史截然相反。
    京师是天下之本,是多年来无数起义军望而不可及的一个遥远目标,现在却这样轻易地被皇太极控制。
    就像后世历史中,当大顺军抢在清军之前占领北京时,不可能不对清军造成一种堪称巨大的震动。因为历年以来,清军对于明军虽然屡战屡胜,占尽了上风,可是始终不能在关内夺取寸土进行稳定的统治,更不能占领北京城。
    当后世历史中的大顺军突然完成这个目标的时候,清军自然而然对于大顺军产生了高度的警惕和敬畏。
    敌人的实力究竟如何?已经摧垮了大明王朝的大顺军,是否就要像汉击匈奴、唐灭突厥一样,以新生王朝的开国朝气剿除辽左了呢?
    在这种犹疑不定之中,起到巨大作用,使得清军树立战胜信心,决心以一场大会战击溃顺军的,无疑当属于洪承畴和吴三桂两人的努力。
    洪承畴对于秦中起义军的了解,吴三桂与满洲八旗军的合流,终于使得清军战胜了他们的犹疑和敬畏,夺取了至关重要的山海关战役的胜利。
    而在现在,已经占领了燕、云的清军,也正于无形中,于广大大顺军官兵的内心中,造成一种不可言喻的敬畏感。
    敌人的实力究竟如何?
    这就是刘芳亮坚持一战的用意所在。
    如果坐视着深州被皇太极摧毁,大顺军将士心中隐藏着的敬畏种子,就会慢慢发芽,蔓延成一种可怕的恐惧感,并最终使得大顺军步上前明官军的道路。
    顺军里面没有一个像洪承畴这样的经验权威存在,更缺乏历史岔路口上的引路人吴三桂……
    如果孙传庭还活着……如果孙传庭站在了大顺的一方,他无疑能够起到历史上洪承畴对于满洲人的作用。
    李来亨很快甩头,将这个想法从脑海中肃清干净。
    孙传庭在河南的烧杀进军,是很难让人原谅的。他没有死在关内起义军的手上,而是在受到汉奸出卖以后,死在了抗清御侮的战场上,这已经比孙传庭本来的人生和历史上,荣耀太多了!
    “这一战也只能是破釜沉舟拼一把了……”
    不论李来亨做出何等英勇的姿态,他内心里对于跟着刘芳亮这样去冒奇险的做法,当然是心存着疑虑。
    刘芳亮却毫无畏惧:“清军兵马多达二十万人,岂可能尽置于深州城下?只要我们赶到晋州,控制晋州毗邻深州的涅槃口、束鹿等地,利用之前我们在当地营建的垒塞,就可以起到牵制清军攻城部队,甚至击其侧翼,与深州守军里应外合的作用。
    只要阻滞清军,拖延数日时间,保证深州一线不被清军彻底凿穿战线,等到陛下亲统大兵抵达,就是我顺军大举反攻的时候。”
    李来亨却想到了另外一些事情,他若有所思以后,忍不住苦笑道:
    “刘师傅你知道吗?晋州南面由漳水和滹沱河诸水汇冲而成的宁晋泊,又叫做大陆泽,就是古时候的巨鹿泽。项羽破釜沉舟,击破秦军的古战场,就在宁晋泊的附近。”
    刘芳亮不明所以:“这有什么不好?今日我们同样破釜沉舟,何况我们还不需要击败清军,只要迟滞敌人数日,等到援军抵达就够了。”
    “唉!唐初窦建德的余部,刘黑闼也是败死于大陆泽附近……刘黑闼败亡于此,建中年间唐军的范阳节度使朱滔领张孝忠等部围攻深州的时候,也是束鹿附近击破了来援的成德军主力。
    河北无险要,求守者终难逃一死,期门受战,究竟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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