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子训没想到的是这人竟会是扬纡城的那个袒胸虬须老汉,只见他横提着那把千钧铁斧,睥睨着蓟子训。

    大鸿等人也认出了他,纷纷围了上去。苍舒等人一闻此人便是杂货店里的刺客,更是如临大敌般团团围着臧宫长老,只是这老头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却令得众人都不敢轻易出手。

    蓟子训盯着那老汉,张口道:“我出三百金。”

    老汉仍是不紧不慢地道:“三百五。”

    围观者莫不张大着嘴巴,邋遢老头则激动得面色胀得酱红,不住念叨道:“有识之士啊,有识之士啊……”旁边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两人价码也是越抬越高,待那柱香燃完,蓟子训竟已抬至千金。

    那虬须老汉却忽地大笑,道:“好气魄!好出手!”却是排众欲离,蓟子训大急道:“站着!”

    伸手便往那老汉打出一道蓝星雨火,老汉大叫:“杀人啦!”却已隐入人群中倏忽不见,苍舒等人只怕另有同伙,不敢稍离。

    蓟子训作势欲再发劲,四周却是人山人海,哪敢殃及池鱼,只得怏怏作罢。

    待蓟子训回过头来,却见那邋遢老汉笑咪咪地伸手道:“知音难觅,知音难觅,小哥真是独具慧眼……”

    蓟子训心中正自愤懑不已,却忘了刚才和那虬须老汉抬杠的事,道:“知音,什么知音?”

    糟老头脚一软,差点没摔倒:“小哥刚才喊价千金,买了小老儿的传家宝,快拿钱来,护卫老爷们都还等着发落我呢。”

    蓟子训倒抽了一口气:“你这糟老头抢钱啊,这破石头竟要千金?杀了我也没这许多钱。”捏着怀中仅有的几个铜钱,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围观众人纷纷摇头,感叹不已,虽说这石函是不值钱,可也不能这么信口开河,年轻人就是不懂事啊,纷纷摇头太息而去。

    护卫头领则森然道:“如此说来,你是和本大人闹着玩儿了?”

    蓟子训嗫嚅道:“我那是和虬须老头闹着玩,却不知竟真要这许多钱。”

    苍舒等人苦笑不已,凑齐所有的钱财,也仅二百余金,苗三笑着对糟老头道:“老人家,打个商量,这样吧,这石函不是你的家传之宝吧,我们匆忙出门,一时间也凑不了这千金之数,便给你这二百金,石函还是你收回吧。”

    蓟子训看着金灿灿的金锭,心里也是肉痛不已,便是自己这一顿胡诌,却要花费这许多代价。

    那老头却怒道:“光天花日下讹诈我老头子啊,买卖公平,你出价我出货,岂有说了不作信的事。广郡府就是这样欺负外乡人的?郡老会管不管这档子事?”

    众人皆是张口结舌,平白送了他二百金,他还蹬鼻子上脸,没完没了了,方才还当这石头疙瘩什么传家宝,这一下子便见钱眼看,还真没见过这般贪婪的人。

    臧宫却忽然笑道:“给就给吧,苗三回公栈取千金来。”

    经这一闹腾,众人也是兴趣索然,便回了公栈,一路上大家都在议论这个虬须大汉,倒忘了去数说蓟子训这个冤大头。

    苍舒等均心亟如焚,不说那个虬须老汉等身份不明,便是他众目睽睽下竟敢现身广郡府便让大家深感不安,更有那施“泽被四方”的上清宫传人至今都还是个谜,而且眼下所倚仗的子羽大人仍是让人难以释怀,大家只觉前方危机重重。

    而己方呢?红衣护卫至今已死伤大半,行程才仅走了八成,敌暗我明,尚不知前途中还有什么艰难险阻等侯着自己。

    大家一商量,这温柔城、销金窟是再也呆不下去,遂决定当日便出城赶路,子羽却是死活要相送一阵,看着他一脸的情真意切,臧宫等人也狠不下心回绝,但对于广郡府护卫兵的护送,却断然拒绝。

    望着标枪般笔直立在城门口的白衣子羽大人,众人均有说不出的感慨,蓟子训策马不住地回望,苍舒却在旁喃喃自语:“这个白衣子羽不简单!”

    臧宫看着远方群岚,道:“家叔自小简傲绝俗,自命风liu,目无余子,便是家父都被他戏称为俗子,余者皆以为土芥,性好世间一切美妙东西,求美、求全、求精,你们要是有缘一睹他的美楼,那就明白什么叫美仑美奂。”

    蓟子训疑道:“不对啊,一到广郡,我们屁股还没坐暖,他就急不可耐地拉着一帮子比鸟还会鼓噪的美眷,唯恐天下人不识其风liu面目,整一个俗人。”

    臧宫不答反问:“你们知道他自号什么?”

    蓟子训笑道:“老子天下第一!”

    臧宫掩嘴笑道:“俗!家叔曾自号美人!喻求完求美之人,这美楼也便自此而出,曰美人坐拥美楼。”

    蓟子训差点没摔下马,便连苍舒等人都呆若木鸡,半晌说不出话来。

    蓟子训叹道:“果然美人,连个外号都要取得与众不同。”

    臧宫道:“自做了广郡郡守后,他又改号了,叫美楼,曰美楼拥纳天下美人。现在想来,家叔聚了这许多内眷,却是想告诉我,他只想拥坐美人,别无他意。”

    苍舒也不禁击节道:“果然风liu人物!”

    辞了子羽,臧宫便弃了驷马大车,护卫队目前仅八十余人,在广郡府都配齐了坐骑,人手一骑,望着前方绝尘而去,约行了百十里外,众人竟弃了鞍马,红衣护卫全都换了行装,赶着马群任其奔驰,却悄悄地往东潜行。

    只是为安全计,众人却要刻意避开人迹,专拣穷山恶水、路途艰难的地方行走。

    一路上只见田地荒芜,民有饥色,到处可见奄奄待毙的饿民,广郡府本为殷实富庶之区,遭此大难,已是人烟稀少,更兼稍具规模的城镇都阻拦穷民进城,路边的树从根部往上十尺到二十尺的树皮全被剥光充作食物。

    越往东走,越是心惊,一路来,尸积如山,饿殍遍野,想及近在咫尺的广郡府日日寒食、夜夜元宵,众人都不觉恻然。

    待往东行了近百里,惨况更甚,子女则鬻于路人,户少炊烟,农失恒业。人人朝不保夕,啼饥者远离数郡,求食者动聚千人,随之而来的是盗贼蜂起,瘟疫肆虐。

    经过一昼一宵的狂奔,众人夜不合眼、衣不解带终于赶到了目的地,却原来是一埠头,至此,旱情稍减,但流民更众。

    众人一停下,便有几个先导的护卫迎了上来,众人随着那几人进了埠头边的一小镇,不敢太是张扬,随便找了个食肆便分批用餐,奔波了一昼夜,众人都已饥渴难当。

    大家正专心埋头大嚼时,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哭喊震天声,大家都对这些啼叫声已熟视无睹,倒是蓟子训抬起头来,他这一路上若不是苍舒等人拦着,早就把身边的干粮全捐于饥民,只因怕露了行藏,蓟子训也不敢太是坚持。

    此时到了地头,蓟子训刚喝了半碗粥,闻啼便霍地立起,奔了出去,苍舒往大鸿打了个眼色,大鸿也早跃跃欲试,连忙跟了上去。

    门外聚了一群面黄肌瘦的流民,食肆外已拦了十来个如狼似虎的大汉,这年头,开食铺若没人看护着,只怕会连人都给生吃了,却见地上倒卧着一老妪,老妪身旁跪着个两个面目腊黄的少年男女,不住地叩头。

    众人看了会热闹,也散开了,不用说,这又是一出每天都要上演几回的卖身救母之类的悲剧,蓟子训将手里的半碗剩粥递于那少年,转身便欲离开。

    那病恹恹的老妪忽然颤着手抓过蓟子训的裤腿,哀声道:“求大人收留我这两孙,若是不行,就收我这孙儿也行,都是勤快本份人家,老太婆给你叩头了。”却抢地击首卟卟有声。

    蓟子训看得直恨不得剐肉伺她,一回头,大鸿也是咬牙攥拳,神情激奋,扶起那老妪便要往食肆里走去,老妪却哀嚎一声,蓟子训看去,只见她双腿竟全溃烂至骨,早就不良于行。

    老妪两孙儿孙女只是一个劲地哀哀叩首,早就鲜血盈面,大鸿伸手往那老妪抄去,蓟子训则一左一右牵着两孙男孙女便往店内走去,苍舒等正一门人在店内也看得明白,都是齐齐叹息不语。

    苗三瞧了臧宫长老一眼,伸手摸出几个银砣子,递于那老妪道:“我们也是赶远之人,带着老人家你一家三人不太便当,这些银钱也够你们度过这个荒年。”

    那老妪啼泣道:“各位大人,就可怜可怜我这两孙吧,这荒年若没人在旁看顾着,离死不远了,老妇即便死了也会感念各位大人的大恩大德……”

    还未说罢,竟是挣脱了大鸿,往墙角撞去,待众人明白过来,已是头破血流如注,这老妪本就病体缠身,这一撞击,更是出气多入气少,那两少年男女一旁抢天扑地呼号。

    蓟子训却红着眼睛直瞪瞪看着臧宫一言不发,臧宫长老心一软,叹了口气,道:“便先留了那双男女。”

    待葬了那老妪,众人便径直往埠头行去,埠头已停数艘艑舟,埠头水位极低,几已见底,只是这河水咸涩,若非如此,早就断流。

    因前方河道也是时宽时窄,水流也是时断时续,大船大多搁浅,唯有这些艑舟才能勉强经河航行,臧宫一行八十余人分剩十来艘艑舟便摇摇摆摆往前走了。

    开始河道极是狭窄,船速也缓,待过了一晚,水位越来越高,感觉也凉爽许多,只是一艘艑舟挤着六七个人,极是烦闷,出了船舱却又燠热。

    又过了一晚,终于到了一个较大的码头船埠,众人便弃了艑舟,换了艘飞庐楼船,都觉大大吁了口气。

    这两天下来,舟已过数百里,听得苗三他们说来,此时已到巴郡辖内,而他们所在河道便是贯穿广、巴、益三郡的震泽河。

    那两少年男女男名封文恺,女名封影纹,自上了船后便一直沉默不语,只是做事极为勤快,这许多人的洗衣烧火、端茶送饭等下活,基本上由这两人包了,甚得大家心意。

    这两天众人乘着水路倒是安安稳稳,无甚惊扰,只道行藏隐匿,甩了那些刺客,再加上水中驰行,陆地上的天灾人祸也是眼不见为净,大家心情都松懈下来,说笑也多了起来。

    这楼船分二层,船上屋曰庐,其上重室曰飞庐,故船名飞庐重楼船,却只有贵族以上方能乘渡,这八十余人居住在船内,也不觉拥挤。

    苍舒等正一弟子都居于飞庐内,蓟子训还是第一次坐船,更是忙忙碌碌,上下窜个不停,湛真、若其、连翘她们几个女弟子则倚栏陪着臧宫长老指点着江河两岸凭眺风色。

    封氏兄妹则侍立一旁递茶摇扇,倒是臧宫带的几个侍女闲来无事嗑着瓜子瞎扯着。

    湛真见蓟子训背着那个厚包裹上上下下没个空闲,道:“你这破石头重也不重。”

    自打上船开始,这块石头便成了蓟子训的心病,那分窝囊不说,便是这石头匣子竟是不比大鸿的巨斧轻上多少,拎着都嫌重,只是实在放不下这脸面,在臧宫长老面前好歹要把它当值千金的宝贝看待,心里却盼早些到赤都,离了臧宫,便将这粗重胚子扔进茅坑里省事。

    蓟子训最怕人提起那块石头,闻言更是没好气道:“比你重,重逾千金。”

    湛真咯咯笑道:“既然重,却为何不曾歇手,你还怕谁偷了你这石头盒子啊。”

    蓟子训瞪了她一眼,道:“我是不怕谁偷我这石头,只是你却被人偷了东西,还懵懂不知。”

    湛真倒奇了:“我两袖清风,不曾多带一文钱,没东西好让人偷的。”

    蓟子训却望着苍舒挤眉弄眼,湛真脸便刷地红成一片,却是不敢回嘴,倒是连翘奇道:“这船上都是自己人,谁会是偷盗湛真师姐的贼人?”

    说也奇怪,自泽被四方脱险后,连翘却仿佛变了个人,不但开朗许多,而且也喜欢跟人接近起来。

    若其却是摇着连翘的手,轻声道:“你别听小训胡诌,从他嘴里准吐不出象牙来。”

    蓟子训贼兮兮笑道:“这贼人便是苍舒大哥,偷的当然是湛真师姐的心啦。”

    连翘啐了一口,脸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一双善睐明眸随即燃烧起来,只是瞬间便又黯淡下去。

    苍舒却在一旁笑骂:“便是你这狗嘴到处胡叨,拎着你的宝贝一旁凉快去吧。”

    大鸿嘎嘎怪笑:“这世道真是变了,偷心的不叫贼,却叫有情人,哇哇……”这后面的惨叫声却是湛真的冰箭所致。

    正立于湛真后面的封影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蓟子训拍手着:“影纹也会开口笑了!”

    封文恺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封影纹便立刻噤若寒蝉,垂头不语,蓟子训指着封文恺道:“呔,你这样不好,大家一起就该开开心心才对,整天扳着个脸不好玩吧。”

    封文恺却卟地跪在地上,连连叩首:“都是小人不懂事,惹得大人生气,请大人千万不要赶小人兄妹下船。”

    封影纹也连忙跪在地上,陪在一边叩头,蓟子训半晌说不出话来,指了指封文恺,倒是旁边湛真道:“起来吧,没人要赶你们兄妹走哦,小训也是好意逗你们开心,从你们上船起都二天了,没见过你们露过笑脸。”

    封文恺抹了抹额头的大汗,喃喃道:“不赶我们走就好,不赶我们走就好……”

    楼船此刻忽然慢了下来,蓟子训往江心一看,却见江面迎面疾驰着十来艘艨艟,这船外狭而长,速度极快,不一刻便到了眼前,却听得一人立于舟首道:“船上可是臧宫长老。”

    众人闻言,无不失色,这两天下来,臧宫领着大家东驰西骋,莫不是要避开各郡耳目,却不料在此被人拦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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