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战马,一匹匹,一排排,一堆堆,一片片,皆是尸体。

    每一匹马尸都是横卧在地,四肢被压在另一匹死马身下,身躯又压着另一匹死马。马眼圆睁,内有血丝,马嘴张开,舌齿血红,马脖子咽喉处,仿若咧着大嘴的伤口,仍有汩汩的鲜血涌出。镶黄旗的骏马,一万三千四百匹,尽已死去。

    八音、哈季兰、格图肯、瑚图里,还有三千五百狂怒悲愤的镶黄旗勇士,看着马场的尸山血海,压抑着死一般的沉默。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周围,汩汩血流汇成小溪,慢慢平铺在低洼的马场外,浸入土地,滋润泥土,淹没地面,再粘稠不动,凝结在他们主人的靴子上。

    八音一动不动,胸膛急促地起伏,忽快忽慢的频率带着哀伤的魅惑,垂在双腿的玉手攥得紧紧的,微微发抖。

    很久、很久,没人敢上前打扰八音格格,直到八音平稳了呼吸,转过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庞,发出平静瘆人的语音:“伤亡?”

    格图肯看了看哈季兰和瑚图里,艰难开口说道:“镶黄旗阵亡一千一百四十三人,轻重伤二百一十一人,其余失踪,想来不是烧成灰烬就是被火药炸碎。战马除了这里的,还少了三千匹,应是被定边军那些畜生抢走了。定边军伤亡不大,百人上下,不过尸首都被他们带走了。我军辎重粮草皆被焚毁,最后攻击时缴获了定边军七门虎蹲炮。”

    哈季兰接着说道:“城外损失不大,二十三人,城内死伤六百蒙古人,杀了十个定边军哨探,本来还活捉了一个,不想一时大意,让他投火自尽。”

    瑚图里叹口气说道:“定边军铁骑冲阵报信,杀伤我军千人,定边军也留下了二百五十七条性命。”

    八音动容道:“加上前翻历次伏击,定边军用三百余人换了我三千多条人命,一换十?”

    三人一起长叹一声,点头不言。

    哈季兰说道:“若论武力,十个定边军也打不过我一名建州勇士,只是他们火器犀利,甲胄坚硬,弥补了他们武力的不足。”

    瑚图里说道:“沈重用兵无常,变幻莫测,先尽撤辽南百姓坚壁清野,再铁骑四出迷惑我军,使我军误判自行分兵南下凤凰城、青台峪,谁知他早已提前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布下了杀机。现在看来,北上建州是虚,西援辽沈是虚,死守辽南是虚,静等我军分兵,夜袭镶黄旗才是他的实。若非凤凰城的百姓贪婪愚昧,此次我南征大军危矣。”

    格图肯说道:“格格,沈重占尽优势,刚刚得到信报,瑚图里的大军还有四五里,便决绝撤兵,烧尽我军辎重,杀尽我军战马,如此干净痛快,坚决果断,说走就走,太过可怕,实是我建州大敌啊。”

    八音点头肯定,可脸上却露出了一抹冷笑,一字一字说道:“天不遂其愿,让他机关算尽却未尽全功,反而暴露了他的行迹。”

    格图肯疑惑道:“格格此话怎讲?”

    八音冷笑道:“沈重用兵无常,飘忽不定,致使我军连连错判,差点为其所乘。你们可知沈东海如此用兵的依仗是什么?”

    哈季兰答道:“物资充沛,手握强军!”

    格图肯补充道:“远见卓识,布局在先,进可攻,退可守!”

    瑚图里沉思答道:“没有目的,其唯一的目的就是不断削弱我军,怎么打都可以,无必救,无必守,无必攻,无必战,反而没了目的,让我们束手无策。”

    八音笑道:“正是如此,你们说得都对,尤其是瑚图里的点睛之言,可是现在定边军有了目的。”

    瑚图里忙道:“哪里,请格格指教。”

    八音咬牙切齿说道:“辽沈,或者说就是沈阳!”

    哈季兰摇头道:“若是辽沈,不太可能。辽南已是坚壁清野,从辽阳会战来看,铁山至海岛必然壁垒森严,坚不可摧。定边军铁骑早已跳出我军包围圈,完全可以直赴辽沈,没有必要在这里耽误时间。”

    八音笑了,笑得非常愉快,仿佛浑身轻松,信心十足说道:“因为他害怕!青台峪之战,我军伤亡惨重,可未尽全功的沈重,露了可不止一点踪迹。我问你们,定边军偷袭得逞,占尽优势,为何不肯一举压上,与我军决战,反而靠着火器和我们慢慢消耗,想将我军逼出城外。若是他肯血战,我军早已覆灭,瑚图里的驰援也只得劳而无功、望洋兴叹。”

    格图肯恍然大悟,急道:“定边军人少,沈重不肯和我们拼消耗!”

    八音肯定道:“正是如此,沈重若是直接奔赴辽沈,我军不知虚实,必定南下,去铁山与定边军打个你死我活,好逼出沈重底细。沈重不敢,他害怕自己不在辽南,我们动摇了他的根本,让他的定边军伤筋动骨。”

    瑚图里点头道:“格格说得有理,可青台峪之战,也许只是沈重守御辽南的一次战术安排,格格为何如此肯定他要驰援沈阳呢?”

    八音笑道:“因为他急了,他没有时间继续等下去。他若一心守御辽南,铁山才是关键。若是将青台峪之战放到铁山,近两万定边军主力一齐发力,就算不能让我全军覆没,也能让我们十不存一,何必在青台峪、凤凰城带着四五千骑兵行此险招。”

    见三人还有疑虑,八音便说道:“沈东海入辽以来,看似行险,实则万全。孤军入建州是以实击虚,有惊无险,要不是八哥睿智,沈重半点亏都吃不了。辽阳会战后,我和八哥推演了无数回,我们肯定,若非沈重不愿和父汗血战,想要靠着坚城利器给建州军放血,我军根本不可能二日扫平外围,一日而下北城。就是此战,沈重一击不中,立即远遁,走得毫不迟疑,撤得干净利落,近两万匹战马,说不要就不要,杀伐决断一念而决,你们谁还认为他是爱用奇兵,兵行险招之人。”

    见三人点头认可,八音自信笑道:“沈重如此煞尾苦心,以小博大,险中求胜,所为何来?必是求万全于辽南,行千里于辽沈也。瑚图里,将蒙古军的战马尽数拨给镶黄旗,你带蒙古属军东击海州,北袭鞍山,威胁辽阳。辽南的铁壁咱先不碰,我自领镶黄旗铁骑于沈阳途中再会定边军。”

    看着领命而去准备的部下,八音看着身边肃立的镶黄旗劲旅,大声笑道:“让我八旗头痛的劲敌,竟然是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沈东海,尔也难称英雄好汉。镶黄旗勇士,可敢随我再战定边军?”

    三千五百怒火冲天的八旗勇士,挥刀向天,轰然呼喝:“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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