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子仓是一个非常念旧的人。
    他师承陆冬心,举世闻名的水墨秋乃他师公,水墨秋桃李满天下,邰子仓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弟,还有师侄,便也满天下。
    除却他们,邰子仓的故友也颇多,所以逢年过节,光书信往来便有四五十封。
    那些相赠的画,写来的信,邰子仓全部都珍藏在这间画室里,堪称他的毕生至宝,如今,被撕烂,被践踏,被抢走夺走偷走……
    邰子仓在软榻上醒来后,张嘴便是一口浓血。
    高厉诚负手站在门外,面色沉冷。
    那些抄家的衙卫们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站在檐廊下,没敢再动。
    陪同一起回来的先生们劝不住邰子仓,他跌跌撞撞翻身下软榻,爬也要爬回那间画室。
    高厉诚没有拦,侧身给邰子仓让路。
    邰子仓身形本来便削瘦,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学堂,比原先更瘦了。而昨夜冻了一宿,染了风寒,整个人没有半分血气,又瘦又病弱,像是一根空荡荡的竹竿。
    进去画室里面,邰子仓膝盖一软,跪地大哭。
    先生们见还未砸彻底,仍有不少完好的画,便劝慰他先振作,能挽救的尽量挽救。
    “那些毁去的,救不了了,我的清苑,回不来了!”邰子仓嚎啕,“为何会如此,我做错了什么,我邰子仓何罪之有!!”
    一阵血气上涌,他边咳嗽,边又呕一口血。
    血水喷溅在地,险些沾到落在地上的一幅画。
    一个先生眼疾手快,上前将这幅画捡起。
    邰子仓抬眼看去,是《烟雨乌衣巷》。
    “那是我师伯的画,”邰子仓喃喃道,“是我师祖的三弟子。”
    “画得真好,”捡画的先生温和说道,“你看,那些画也都是好的,你得振作起来,咱们重新收拾。”
    邰子仓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目光直直望着那幅《烟雨乌衣巷》。
    “子仓先生?”
    “《烟雨乌衣巷》,我那三师伯姓唐,”邰子仓心里面忽然有了恨意,“对,我可以去让她帮我。”
    “什么?”
    “我去投靠她!”邰子仓低低道,“不,我去找到他!找到他,再去找她!”
    几个先生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邰子仓在说什么。
    有人担心他发疯,不安道:“子仓兄,你莫要这样……”
    外面一阵寒风吹来,邰子仓瘦癯的身子瑟瑟发抖,但他的眼神变得坚定和有力,怒目望着那一幅画像。
    势单力薄如他,对付这些官兵无异于蚍蜉撼大树,但值得庆幸的是,他尚有认识的厉害人物能够帮他。
    邰子仓用力握紧拳头。
    吾妻,你等着,我必为你雪仇!
    ·
    游州和中原南部的大雪下了多日,但衡香的第一场雪,一直到冬月初才来。
    一辆马车缓缓在宁安楼前停下,楚管事亲自撑着伞,为车上下来的大夫遮去风雪。
    医馆的小学徒抱着手里的药箱,小跑跟在他们后边,进到宁安楼前,他有所感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后边。
    “怎么了,决明。”仲大夫问道。
    望了一圈,小学徒嘀咕:“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
    “冰天雪地,哪有人呢。”仲大夫说道,“快进来。”
    “嗯。”小学徒点头。
    宁安楼的大堂永远不缺客人,当下寒冬,非但人未少,反而来得更多。
    大堂里面经常出现有趣之象,急于出货的和急于买货的,虽说都是来找赵大娘子,但他们聊着聊着,自己在那谈上了,最后一拍即合,当场便签协议。
    除却买卖货物,来投奔的,当说客的,想托赵宁拉拢关系的,各种都有。
    小学徒跟着师父穿过大堂,在楼梯上遇见三个男人迎面下楼。
    看他们脸上喜色,此行目的应该谈妥了。
    二楼传来咳嗽声,非常响,咳得很用力,像是要将肺都给咳出来。
    小学徒看向师父的背影,听这咳嗽声,可有得治咯。
    书房的门半掩,楚管事上前推开:“娘子,仲大夫来了。”
    小学徒悄然打量屋内的装饰,地上铺着柔软的绒毯,以金银线绣着一整幅穿云长鹤图。绒毯地板下面烧着地龙,温热的水自导管中来去,满室暖意。
    屋内的桌椅,大书柜,座屏,摆件,摆灯,无一不奢华精致,颜色相协,以朱金色为主,既有富豪骄奢的阔气作派,又在富贵中透着清雅怡和。
    楚管事过去说话,小学徒打量大楠木桌案后的赵大娘子,这才发现,发出咳嗽声的不是她。
    书房太大,赵宁说话声音很轻,小学徒听不清他们说得什么,便见楚管事回身走来,领着他和师父离开。
    隔着两间房,楚管事推开房门,同样奢华装饰的屋子,以艳丽大气风格为主,一个年轻姑娘半靠在软枕上,咳得没歇过,屋中还有两个小丫鬟在照顾她。
    “倚秋,”楚管事走去,声音温和道,“娘子又请了一个大夫。”
    倚秋捏着帕子,边咳嗽边朝来人望去。
    “楚管事……咳咳……”倚秋哑声道,“不用了的,让娘子不用再管我了。”
    “净胡说,”楚管事说道,看向仲大夫,“来,仲大夫。”
    小学徒望到她的脸,着实被吓了一跳。
    这哪里是人脸,走近后去瞧,整个一骷髅,整张脸只剩下一层皮,眼睛和脸颊完全凹陷了进去,眼眶附近围着一层浓厚的黑眼圈,脸上惨白无血色,唇瓣干裂得只剩皱褶和剥落的薄皮。
    小学徒将药箱打开,从中取出长绳,楚管事阻止:“别,我家娘子说不用悬丝诊脉,大夫看病没有男女一说。”
    仲大夫应声,在一个小丫鬟端来得凳子上坐下。
    另一个小丫鬟将倚秋的袖子卷上去,手腕枯槁如柴,捏不出半两肉来。
    仲大夫的手指放在她的腕上,心里面则是沉沉一声叹。
    老实说,这种情况哪里还用把脉,哪里还用治,该收拾收拾,直接准备后事,然后做一桌她最爱吃的,享几天福就上路吧。
    小学徒看着师父的手,再看向倚秋的脸,这时余光望到什么,小学徒扭头看向一旁的小丫鬟。
    一共两个丫鬟,高一点的垂目看着地毯发呆,目光有些愣。
    另外那个矮一点胖一点的,正紧紧盯着倚秋的手。
    小学徒收回目光,用余光悄然去打量。
    这个丫鬟的双手在背后轻轻拧着,还有微微的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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