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明在乌河桥道边的正中间站住了,张开了双臂:未入秋的夏末时节,山涧习习的透心凉风,已让王道明浑身寒颤不已。

    这是在熟悉不过的气味了,尽管已离开这里二十多年了,那山松与青草混合,被阳光发酵由风传递的味道,比在京城玻璃森林包裹的,冷冷而油腻的钢笼和水泥弥漫的喘息,要甜润细腻的太多太多了。王道明不敢往下看,其实他是非常恐高的。

    乌河桥就建在两座山峰之间,距离大桥约200米下就是著名的乌河了,这是一条长江的支流,从西南山脉发源,盘山环绕一路向东进入四川后,汇入长江。乌河桥一带,恰是乌河一路旅程中最美的风景。王道明抬眼看看了左岸,那里曾是他小学到中学就读的学校,现在是长满艾蒿、荒草肆虐的,坟场一般死寂的荒山野岭,但残败的校舍依然还在,那红色粘土砖的墙垛,在摇摆的草丛中忽隐忽现;王道明突然想到,我是不是该留个字条,就用那废弃的红砖墙垛给我筑个坟呢……随即他又否定了,谁能发现我呢,乌河不定把我冲到哪儿去喽。王道明又望向右岸,他是从那个方向,距离乌河一百多公里外的,省城监狱来的;对那个城市,他充满了迷惑和恐惧,那就是他人生的“麦城”;这一败,已让他的名誉和身价全部归零了。

    他也不想再站起来了,因为他已经迷失在他不是他,自己不认识自己的迷失里。就在收回目光准备起跳的瞬间,他的眼角撇见了玻璃的反光,仔细看去,他被气笑了:那是送他从省城监狱来这儿的出租车,就停在右岸桥头的小山坡处,似乎还能看见司机,正半蹲着望向这里,袅袅烟雾悠闲的升起……

    看人死很好玩儿吗?好吧,老子就晚点死,看谁耗得过谁;作首诗吧,还真就是“绝句”了:

    古往今来话重生

    翠岬清溪拂尘灯

    一笑天大云不托

    二叹海阔行无舵

    谁是红颜谁高冷

    芳艳漫漫寂无声

    来来再别杜康兄

    饮罢甘苦出从容

    ……

    王道明再看那辆出租车,早跑的没影儿了,他笑着,毫不犹豫的跃起,一猛子扎了下去……

    在距离河面越来越近,在急骤扑面的大风,把他的眼镜吹飞之前,他似乎看到有银色的波光披撒而去,悠悠的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

    苗老七,年过六旬了,他本就不是一个打渔的,是乌河镇上仅存的,也是久负盛名的乌河造船坊的老板。

    苗老七的造船手艺可是祖辈上传下来的,他造的乌河船,可比意大利威尼斯水城,著名的“贡多拉”游船,要漂亮的太多了。全船选料乌蒙山百年以上的优质榉木,自然风干加工成板材后,全卯榫结构组接,原生桐油涂刷、晾晒,原生土漆(北京故宫刷柱子,防虫蛀、防水浸的油漆)饰面,最绝的活儿,就是全船船头、船尾和船帮上,纯银雕花镶嵌的装饰了:那可是集文学、绘画和精湛手工艺为一体的独门绝艺:五爪龙头、七彩凤冠、海崖云纹、佛家朝礼五台、苦海明灯的故事,孝悌鹿母奉亲、卖身葬父的传说,把船身描绘成了一幅幅美丽的浮雕“作品”。那银闪闪的装饰与乌亮亮的漆色,浑然一体,简直就是漂浮在江面上的,一只精美的宝石盒。

    苗老七的手艺面临失传了,他的三儿一女中,三个儿子早跑出大山去城市打工了,唯独最小的女儿苗银莲,还留在乌河镇,在镇上开了最大的一家乌河鱼火锅店。

    苗老七心念祷告,虔诚的撒出渔网之时,正值王道明从乌河桥上,纵身跃下……

    苗老七在乌河上已连续打渔七天了。

    乌河鱼非常出名,已经成为这个西南一隅小镇的旅游招牌了。乌河鱼是一种通体银白的鲶鱼,成年鱼嘴的两侧,长有长长的鱼须;游动时,鱼鳞间红色血管喷张外露,犹如披着红色甲胄的白龙。

    随着慕名而来的食客越来越多,乌河鱼早就大规模的网箱养殖了。嘿嘿,苗老七一想起他的老幺女苗银莲,就郁闷:你说你个小山妹子,开家火锅店生意兴隆,不愁吃不愁喝的,盖了新房,买了新车,还不够嘛?!还搞啥子扩张经营,要在县城也开连锁店?好嘛,人家发卫生许可执照的领导,吃乌河鱼上瘾,还非野生的不要,上嘴就能品出,是不是吃饲料长大的。个老子的,那野生的乌河鱼那么好整啊。这乌河鱼天性本就凶猛狡诈,加之乌河河道滩险多变,暗流汹涌,漩涡湍急,礁石丛生,早把这乌河鱼锻炼成仙了,神出鬼没、飘忽不定。

    不过,苗老七这七天的功夫也没白搭,他早就盯上了一群,他把它们叫做“鬼妹脸儿”的乌河鱼群,那领头的,是一条长约一米半开外,沉静时通体呈锦色条幔,游动时又犹如飞驰银剑的大家伙,两条鱼须极其修长,划水时,居然能吹出拳头大的气泡来……

    苗老七已摸清了“鬼妹脸儿”的习性路径,正午日头直射乌河桥时,“鬼妹脸儿”们一定会准时,聚集在乌河桥的正下方,那最凶险的大漩涡流里,仿佛是个仪式。

    苗老七屏住呼吸,身体微弓,双脚蹬紧船身,心中暗数一二三,拧腰抬臂,发力收网……

    有了,沉甸甸的……就在狂喜的热浪,从心口喷张到脑门的瞬间,噗通一声巨响,伴随着巨大的水浪掀起,一股扑面而来的冲击波,打脱了苗老七手里的渔网,也把他连人带船,一起掀翻……

    王道明是头朝下跳下的,但在空中却被动的翻滚了两圈半,最先坠入水中的,居然是屁股……

    苗老七收网的劲道是真够大的,就在王道明呛进第一口水时,就被渔网兜住,下坠的冲力,被横向的拉力瞬间的释放后,下沉的速度,由急速转而缓慢……

    这是死亡的感觉吗?

    王道明似乎有些不确定,在入水的那一刻,王道明是晕厥了,但从被动的呛进第一口水,到开始大口大口喝水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有些清醒了……

    周围是一张大网,网中一团团的银光簇拥着,飞速的旋转,尽管还在下沉着,但屁股底下,却象是坐上了柔软的沙发,弹性而滑腻……到底了,王道明感觉自己再也喝不动了,肚子在明显的发胀,困顿感越来越强烈,就要睡去……

    “嘿嘿,嘿,谁在啃我的脚心?搞足底按摩呀,别闹了!我在泰国做过这样式儿的”。

    王道明感觉自己的大脑,在慢慢的进水。

    “王先生,你不能睡。快起来,你还压着我呢”。

    一个像失真的磁带发出的,空洞之声响起。

    王道明:“哈哈,你是谁?我认识你吗,挺舒服的,柔软光滑”。

    空洞之声:“岸上的叫我‘鬼妹脸儿'。其实我有很多身份,你嘛,可以叫我老师”。

    王道明笑了:“你省省吧。我就要死了,不再需要老师了”。

    空洞之声:“你已经死了,但可以重生。你不想‘报仇'了吗?”

    王道明的大脑中,立刻有气泡迸发:“报仇?!我当然非常想报仇!你能帮我?!”

    空洞之声:“你先起来,去把渔网解开,你有手,能做得到!”。

    王道明居然就从水底站了起来,摸索着,找到了渔网的收口,快速的把网口扯开……

    瞬间,那团银光,翻滚着浪花,飞逝而去……

    王道明站在水底,拿着空荡荡的渔网,左顾右盼:除了怪石嶙峋,青苔漫舞的河床之外,空无一物,真是死了的,一般寂静……

    嘿嘿,死了,还要游戏我一把?报仇真的能报仇!……

    王道明突然间,不想死了,随即拼命的憋着,挣扎着想让大脑中的气泡多停留会儿,手脚也开始拼命的蹬地、踩水、划水,奋力地想冲出水面……

    但王道明头上的气泡,却如游丝般的消失了,他试图直立的身体,也在挣扎中,缓缓的平躺下去,被河水卷裹着,顺流而去……

    苗老七找到自己的渔网,已是三天以后了。

    晌午过后,等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苗老七走进了女儿苗银莲的,乌河鱼火锅饭店,他把找到的,完好无损的渔网往地上一掼:“嘿……,邪门哦,人没得、鱼没得,网子更不得任何破坏,活见鬼喽”。

    苗银莲早早的,把一盆盛着新鲜白嫩乌河鱼的食盆,架在了燃气炉上,点了火后,又往三只三两的玻璃杯子里,倒满了茅台酒。

    苗银莲,约莫二十四五岁左右,未婚;虽然个头很高,快接近一米七了,但身材匀称,属于那种,该大的和该小的部位,轮廓十分分明的健美身型。苗家父女举起杯子,一起与那第三只杯子碰了一下,各自深喝了一口酒。

    苗银莲:“死鬼,就是想不明白,来这儿吃完火锅,再去跳河也不迟嘛”。

    苗老七:“来这儿吃完火锅,他还会想去跳河?见过我幺妹儿的人,哪个还想去死哦,不要说,还有这好的鱼吃。哈哈哈哈”。

    苗银莲显然对父亲顽皮的脾性,早就不当回事儿了:“听他们说,调看大桥上的监控录像,人还长得斯斯文文的,倒像个老板模样哦”。

    苗老七:“是,砸到网上的时候,我是看穿着打扮,就不像我们本地的城里人,好像还在笑哦”。

    “还在笑”?苗银莲到笑了:“你是喝晕了,还是吓晕了?居然能看到人家在笑?!”。

    苗老七一脸的严肃:“哦,真的哦。很平和的表情哦。我是去帮忙收过人(尸)的嘛,啥子样的表情,见过嘛”。

    “呸,呸呸”,苗银莲赶紧说:“人还没找到,咋个说人家死喽。也许冲到下游,被哪个渔家给救起了哈,不一定”。

    苗老七静静的看着女儿,点头:“我家幺妹儿,就是心眼儿好哦。好好,就按你说的,被救起来了哈。喝酒”,苗老七又去碰了一下,那第三只杯子。

    苗银莲一脸的沉思:“他是从哪里来的,家里人知道不哦?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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