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书只在九岁的时候来过一次西市。尽管她享有比平常女孩子更多的自由,但西市这个地方,却也不是能够常来的。

    商贾本是“贱民”,贵为官宦,自然不能与之为伍。所以太宗屡次颁布禁令:凡官员五品以上,不得入市。雁书的父亲从来也没有过去东西两市。朝廷虽未禁官员家眷进入两市,但东市与西市本就是熙来攘往,纷繁复杂之地,所以,尽管有再多的好奇,士族家的夫人小姐们也不敢轻易去。若是实在想去瞧个热闹,也穿戴得平常,排场也要从简,不能招摇过市。所以只在九岁时,在雁书百般恳求下,母亲才带她去了一次西市。但就是那一次,也给她留下了平生难忘的印象。

    西市的确是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方。它方圆几近二里地,市内的商家,以来自波斯、大食的胡商最多,也有一些来自高丽、新罗、百济、扶桑,甚至还有来自遥远的,近乎天边的大秦,还有更令人称奇的是,街上偶尔也会出现全身如炭一般黑的“昆仑奴”。所以在这里,你可以看到各种肤色,各式人种。这里的男人们,都能说会道,坊间传说,胡人一出生,嘴上就被抹上蜂蜜,是为了来日能甜言蜜语,更好做买卖。这里的胡姬,娇艳如花,身姿婀娜,善于舞蹈,与汉人不同的是,都肯抛头露面帮着男人做生意,更是一道香艳的风景。

    西市商家,就分了二百二十行之多,各行,又集天下各色的商品,有从日常用品,到奇珍异宝,不一而足。珠宝之类有金银、象牙、犀角、玛瑙、琥珀、珍珠、金精、石绿以及各种玻璃器皿和玉器,食物有牛羊肉、胡麻饼、乳酪、胡椒,各色酒水及香料。药物有波斯盐绿和朱砂、南诏石胆、天竺丹药。还有丝帛行、车马行、酒肆、纸行、笔行、乐器行、卜肆……

    雁书和乳母坐在轿子里,挑着小窗帘向外望去,眼睛贪婪地望着街两边繁华的景致,吴氏本是不同意雁书来这地方的,怕夫人知道了责骂,但耐不住雁书软磨硬缠,另外,自己也着实想看看这里的新奇热闹,所以午后,等西市开了市,俩人换了布衣,坐了轿子来到西市。

    轿子在人潮涌动的街上一路前行,终于走到常平仓北面珠宝铺子一带,找到了安氏的珠宝店。娘俩个下了轿,进了店。

    店内似乎没有伙计,只有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上来相迎,这孩子长得珠圆玉润的,束着总角,模样甚是乖觉,先行过礼,然后拿拂尘掸过胡床——胡人爱坐的座椅,坐着比汉人的榻舒服些,请两位坐下,雁书坐下了,吴氏习惯性地站在一旁。男孩子问她们:“夫人小姐可要看什么宝贝,是头上戴的还是身上佩的,是案上摆的还是房上挂的?”

    “葫芦儿,不要卖巧嘴了。去后面叫你爹来,说有贵客来了。”颤巍巍的,是一个老妇人的声音。那“葫芦儿”一吐舌头,一溜烟儿向后院跑去。

    雁书这才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门后的阴影里,用拐杖柱着地,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拐杖上,一动不动的,木雕一般,因此她们进来时都没有发现这个老太太。

    “老太太,你们怎么知道我们是贵客?我们可是平常人家的。”雁书说道。

    “小姐,你就别哄我了。平常人家,年长的反倒要站着吗?分明是一主一仆,一坐一立,大户人家的规矩。而且,你这位仆人头上带着的梳子,是象牙的吧?我老了,眼神还不差。仆人都带象牙梳,可见主人何其富贵。”

    吴氏带的象牙梳,是雁书的母亲给的。今日来时,只换了布衣,却忘了把这贵重的牙梳摘下来。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竟然如此洞悉世态。雁书不禁叹服胡人的精明。

    说话间,一位五十多岁的男人从柜台后面的门进来。身上,有一股浓厚的药气。脸上,也是一副愁苦相。

    这胡商行过礼,问雁书她们要看什么物件。

    雁书道:“老丈可是姓安?”

    胡商点点头。

    “我们想跟老丈打听一个人。吕三贵你该知道吧。”

    胡商一听,眉峰骤然蹙起。

    “小姐要是买东西,小肆自是欢迎。若是打听人,还是请小姐别处去吧。生意人,不想招惹是非。”

    “可是因为你的举荐,让另一家生意人已招惹是非,举家被抄,你怎么能安心置身事外呢?”

    安氏显然不耐烦了,伸手指向门外,对雁书说:“小姐请回吧。小肆要关门了。”

    雁书怒火中烧,如果球杖在手里,她早打到这老头身上了。正要发作时,一伙人从门外涌进。

    “安大郎,你欠我们的车马钱已过了一个月,也该给了吧?今儿我可不能空手回去了。我就守在这里等你拿钱!”

    雁书看去,却是五个壮年汉子,气势汹汹地向安大郎叫嚣。

    安大郎对为首的一个男子作揖道:“乔老弟,咱跟你们车马行往来了这些年,几时拖过你们的钱?我安氏,在这东西两市也是叫得响的吧?若不是家里连出祸事,我能落到如此境地吗?你就再容我些日子吧。”

    安大郎说得情真意切,那乔老弟也有点动容。

    “那就再容你几天,到这月望日我再来。那时,你休要怪我无情了!听说,你的债主不少啊。你可仔细了,你家这百年商肆,要断送在你手里了。”

    车马行一行人走了。

    安大郎颓丧地瘫坐在椅子上。门口的老太太拿拐杖“咚咚”地敲着地面,焦躁地对安大郎说:“儿啊,这可怎么好?快想法子吧。”

    “老丈,你家里遭遇了什么不幸呢?你说给我听听,也许心里会好受些呢。我爹就什么都说给我听。”

    雁书动之以情,安大郎看了看雁书,眼神变得柔和起来。

    “我那两个大儿子,去年往西域贩货,回来时在焉耆遇上了歹徒,所带货物,被洗劫一空,两个儿子也被打伤。他哥俩好歹拖着伤体回来了,但是这次,却把我家多年的积蓄损失殆尽。这些日子,家中艰难,我把伙计都遣散了。你也看到了,讨债的都打到门上了。”

    这就是这位胡商愁苦的原因了。

    “那你店中也该有些存货吧。把它们都赶紧卖掉,变成现钱,不也能渡过眼下的难关吗?”雁书关切地说。

    “谈何容易。珠宝又不是青菜,说卖就能卖出去的。你就再贱卖,遇不上识货的买家,仍是白搭。”

    “那我倒要看看你家的珍宝。或者,我能帮你找到识货的人。”

    安大郎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他仿佛看到了一些希望。

    “把你家最值钱的宝贝拿出来看看吧。”雁书道。

    安大郎从腰间解下一串钥匙,打开一个柜子,又从柜子中,取出一个盒子,盒子上也有锁,再开,又取一个匣子,匣子上仍是有锁,再开,如此反反复复,开了总有五个匣子,五个匣子做得严丝合缝,一个套一个,盒盖上有铜环可供提拎,不然,如此严密,终是不能下手取出。最后,从最小一个盒子里取出一颗珠子。拇指大,色泽微青,珠光盈润。

    安大郎把珠子递到雁书手中,道:“这就本肆的镇肆之宝了,名叫‘青泥珠’。值一千贯。过去曾有人要买,我想着它能给我家小肆带来些名气,一直都不肯出手。现在想卖,一时之间又难以找到买主。”

    “如果把它卖了,可以让你家渡过难关吧。”雁书说道。

    “这是一定的。”安大郎答道。

    “如果我要买呢?”雁书问。

    安大郎将信将疑地,“小姐可是戏言?”

    雁书从领子里拽出一个项圈,上面坠着一块翡翠镶金锁。她把项圈取下,递给安大郎,“今日我没有带钱。这项圈并锁,是足金的,也有四两重。这玉,是上好的翡翠,你识得的。这是我家祖传之物,给你做定金,可否?三日后,你到三戟张府去取钱便可。”

    “小姐是三戟张府的?”安大郎越来越确定他看到希望了。

    “张延师是家父。”雁书答道。

    “只是,我何以报答小姐呢?”

    “很简单。只要回答我才进门时问你的问题,就可以了。”

    安大郎知道三戟张府的盛名,但他搞不清楚,张家小姐和吕三贵,和陆家,有什么瓜葛,她要花这么大的价钱去探寻一个事情的真相。

    安大郎也不想搞清楚了——他没别的选择。这些日子的焦困,早就让他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先渡过眼下的难关再说吧。是祸躲不过,躲过不是祸。

    安大郎把他所知道的关于吕三贵的事,悉数告诉了雁书。

    回去的路上,吴氏恨不能把雁书痛骂一顿。

    “我的大小姐,一千贯钱!合百三十两金!你父亲的月俸才五贯!你敢去问夫人要这笔钱吗?她不扒了你的皮,也要扒我的皮!我刚才一直扯你袖子,你只是不理我!这可闯祸了。要么拿一千贯钱去买个什么破泥巴珠子,要么就把祖传的翡翠金锁给失脱了。哪样都不轻!早知道,不带你出来!那姓陆的,不过是教了你几天琴,也值得你替他下这么大的血本!”

    “你不带我,我不会自己骑马来吗?你怕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我自有办法。”

    其实,雁书虽然嘴硬,心里也在打鼓。毕竟,那是一千贯钱。但她就是这样,她想做到的事,她一定要做到,不惜任何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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