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书的身上,承载着归年太多的希望。雁书出门的时候,他在等待中的煎熬中一分一钞地挨过,他望着门,望得眼里都要出血了。雁书回来了,他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样,从地上奔到雁书面前,抓住雁书的手,急切地问:“怎么样,有什么新的消息?”

    吴氏把他的手“啪”地一下打掉,喝道:“也没见过这么不知起倒的,这么为你奔走,你觉得是该你的?我早说不让小姐管了,她偏生有些个侠义肝胆,爱打抱不平,我也拿她没法。可是你也要知好歹,不要拖累小姐太过了!”

    “谁要你多嘴!”雁书喝住吴氏,“救人要救活,岂能半途而废?”

    她转向归年道:“进王敬直驸马府的由头我都找到了,帮徐娘娘送个东西。刚回来的时候,我去西市把‘青泥珠’也取回来了。这个东西,到时候还有用呢。”

    “取回来了?那一千贯钱,你也给了?”

    “这个自然,不给钱不成了抢了吗?”

    “你从哪来的钱?”

    “这个你不用知道。反正不是我们家的钱。不过,这珠子用完后,我会把它交给出钱的人,也是正理。另外,刚去安氏珠宝店那里,我竟有特别的收获。”

    “什么收获?”

    “这个。”雁书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铜做的鱼符,中指长短。

    “这是什么?”归年问。

    “鱼符。”

    鱼符,归年听说过,那是官员的身份证。

    “你从哪来的?”

    “安家的小儿子把它系在腰上玩,我问他从哪儿来的?他说,是从他家澡房里捡来的。”

    “他家澡房能有这个?他家哪有当官的人?”归年问道。

    “这个,日后再告诉你。”雁书也卖了个关子。

    “你拿这个‘青泥珠’又有什么用?”归年困惑地望着雁书。

    雁书把嘴附在归年耳边,嘀咕了好一会儿,吴氏听不见,气得干瞪眼,恨不得把归年马上扫地出门。

    “明天就去驸马府吧?”归年急切地问。

    “明天不行,徐娘娘让我明天别出门,不知有什么事。归年哥,事已至此,你也别太急了。”

    归年布满血丝的眼睛,好像着了火一样,若不是残存的理智遏制着焦躁不安的内心,他可能早已经疯了。

    鼓声从承天门始起,如水波的涟漪一般在长安城中荡漾开,渐次由长安的中心向四周响起。帝王的鼓声,唤醒苍生百姓,市井的鼓声随之附和,在公元七世纪的大唐帝国,国家秩序已经有条不紊。

    承天门的鼓声也带来了天子的诏书。

    这一天的张府庄严肃穆,香烟缭绕,有官职的男人穿着朝冠绛袍,有封诰的女眷也穿戴凤冠霞帔,一家子真个是冠冕堂皇,雍容华贵,此刻都跪着听诏。

    天子派来的宣旨官念道:

    “门下:第五女雁书幼挺幽闲,地惟懿戚。锡以汤沐,抑有旧章。可封扶风郡主,食邑三千户。主者施行。

    贞观十六年六月二十八日。

    中书令臣:杨师道 宣,中书侍郎臣:岑文本 奉,中书舍人:白吟溪 行……”

    一家子叩谢皇恩。

    没有什么悬念,是雁书郡主的敕封——在一片期待中总算实至名归。阖府上下自是欢天喜地,淡然的只有雁书本人。她知道这事已经有些日子了,惊喜也惊喜过了。再说,这封号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新奇有趣之处,远不如天子赏她的那匹来自大宛的汗血马让她热血沸腾。倒是诏书中有一个人的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白吟溪,徐娘娘给她说的媒,那家伙,这么快就有官职了——虽是五品。那诏书八成也是他拟的吧——“幼挺幽闲”,想夸我深居简出,安分娴静,可惜夸错了。

    张府乍逢喜事,自然要大宴宾客,祭奠宗祠,热闹了三五日,归年早已急得团团转,这天好不容易等张府消停下来了,雁书终于到马厩来了。

    雁书让归年扮成小厮,带着他和吴氏上了轿,一行向南平公主的驸马府走去。

    当天早上,雁书已让吴氏的男人探听好了,南平公主一早就出了门,驸马王敬直在家,他们才往驸马府去。

    这出戏,当着南平公主的面是唱不成的,雁书要会的人是驸马王敬直。

    驸马府和张府一样,门楣壮观,气宇不凡。雁书有封号,自然要从正门进,于是命轿夫递上名帖,只是须臾间,王家的大管家就到轿旁来迎雁书下轿,一路请进客厅,王敬直的母亲亲自出来待客,雁书带着扮成侍从的归年进了王府。

    “张小姐刚封了郡主,这厢先恭喜了。只是不巧,南平公主今儿去清凉寺上香了。”

    “老夫人不需多礼。公主不在也不妨的。公主请徐娘娘给做的一件衣裳,我给带过来了。”

    王母恭恭敬敬地接过衣服。雁书和这老太太也没什么好说的,便切入正题:“夫人,我前日得了一颗珠子,我也不懂,不知贵贱,因此想请令郎王敬直帮着鉴赏一下,听说他在这方面是懂行的。”

    “敬直呀,他识得什么?别让小姐吃了亏。也罢,他在后面哪,我这就去叫他来,你们小孩家一处说话倒有意思些。”王母颤颤巍巍地去了。

    片刻间一位年轻的公子从外面翩然而至,右手里拿一把牙扇,左手里还拿着汗巾子擦着汗。官宦世家长大的孩子,眼神里都有着一股傲气,这种傲气在与生俱来的养尊处优中形成,这种傲气使他们俯视众生,蔑视万物。有涵养、经过教化的,会把这股傲气深藏于心,转化于无形,只在心里留一份清高,外表却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没有教化的,这股傲气便显露无遗,于神色中带着凌厉、傲慢,甚至张扬。王敬直的眼神里,就有这种傲慢。这种眼神,雁书是熟悉的,她接触的富家公子比比皆是。

    “呦,郡主驾到,有失远迎,尚求海涵。”王敬直笑着拱手告罪,虽是初次见面,他对雁书的问候里带着三分戏谑——他并没有把这个小丫头放在眼里。

    “驸马爷休要取笑了。我这小‘郡主’能大得过公主殿下去吗?久闻南平公主大名,只是无缘相见,今恰逢徐娘娘相托给公主殿下送衣服,偏巧她不在,不过,得见驸马都尉也不虚此行。我前儿得了一颗珠子,人称‘王珠’,说是个稀罕物儿,听说驸马爷在这面是懂行的,因此想请帮着过过目……”

    ‘王珠’这两个字眼似乎把王敬直的眼睛点亮了,他几乎是奔到雁书跟前问道:“珠子呢?拿我看看。”

    雁书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点,连站在她身后的归年呼吸也急促起来,王敬直的反应让他们吃惊,也在意料之中。雁书连忙从袖子里把‘青泥珠’拿了出来,递给王敬直。

    王敬直把珠子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还是一脸茫然,他朝站在门口的管家喊道:“去,到后面把邓二给我叫来。旁的人都去前面伺候吧,我这儿不用人了。”

    雁书和归年都有一种预感,他们钓的鱼快要上钩了,归年的腿一阵颤栗。

    一个人影在门口出现,他站在门口,像鬼魅一般挡住客厅门口的阳光,向室内投下一道黑影。归年下意识地把竹斗笠往下拉了拉,遮住自己的脸,他怕惊扰了那个‘鬼魅’,使他无法现形。

    邓二终于走了进来,归年早已认出他来:吕三贵!除了他,还能是谁?!

    就是隐姓埋名潜入自己家里做伙计的那个人,就是在自已家出事前不辞而别那个人!他的出现与失踪,引发了家里一连串祸事。

    归年把拳头攥了又攥,按捺着想冲过去的冲动。

    邓二用右手从王敬直手里接过珠子看了看,摇摇头,说道:“这不是‘王珠’”,我见过这珠子,是‘青泥珠’,倒也是颗贵重的珠子,我在西市见过。”

    雁书缓缓地移步到邓二跟前,笑道:“你倒是见多识广,也难怪,东市西市,你都混迹其中,连伙计都做过。我只是奇怪,身为鸿胪寺典客署的典客令,堂堂的朝廷官员,你还用到外面讨生活?”

    邓二的脸失去了血色,无辜地看着雁书道:“小姐认错人了吧?我何时出去做过伙计?我又如何是朝廷官员?驸马爷,没有事我就回去了。”他慌乱地向门口走去。

    归年一把抓住他,喝道:“吕三贵,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你左手小拇指少一节,你敢不敢把手拿出来给我们看?你为什么要跑到我家来,我家的‘瑞锦’、‘宫绫’从哪里来的?你和你老婆为什么偷偷地跑了,跟着我家就出事了?”

    王敬直被这突发的事件搞蒙了,他清醒过来后喝道:“呦,这唱的哪一出啊?张雁书,你跑到我家来,是兴师问罪来的吗?”

    “岂敢。但空穴不会来风。我自幼蒙这位陆师傅教习琴艺,师恩情重,如今看他家无辜被抄,举家下狱,我岂能袖手旁观?我刚才说的这位邓二,所言不虚,不然,他的鱼符怎么落在了安氏珠宝店?”

    邓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

    雁书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铜制鱼符,上面分明写着邓二的名字及其官职。

    雁书给他们看了一下,又放回了袖子里。

    “你从哪儿来的?”王敬直问道,声音不再那么有底气了。

    “这位典客令一定把鱼符贴身放着,但他洗澡的时候总要摘下来。安家的小儿子淘气,趁他洗澡的时候拿了去,当成个玩意儿玩,大人没注意,其实,他家人也不知道这是官员的鱼符。前几天我去他店里,看他系在腰上,就要了过来。只花了一贯钱。怎么样?便宜吧。”

    “说吧,你还知道什么?”王敬直问雁书。

    “我还知道,他是你的属下。你这位驸马都尉,还任鸿胪寺少卿,邓二一个典客令,能不对你言听计从吗?我只不明白,陆家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又或者,你想从他们手里得到什么,他们敢不给,要你机关算尽,巧取豪夺,把人家折磨得快要家破人亡了?”雁书口齿犀利,单刀直入。其实,关于王敬直和邓二的官职,她也是从在吏部任职的大哥那里刚刚打听到。

    “你捡到个鱼符又能怎样?”王敬直仍是不屑,“我们早报了失盗。谁又能证明他邓二到过你陆家,光靠你们商贾人家这几口嘴吗?别忘了,你陆家现在都是待罪之人,胡乱攀咬,只能罪加一等!”

    雁书又淡然地说:“是啊,这鱼符,也许不足为证,陆家、甚或安家的指证,也不足为凭。也罢了,人轻言微,自古如此。庙堂之上,自然没有庶民说理的去处。不过当今圣人说过,‘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经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圣人胸怀天下黎民百姓,自然愿意倾听来自民间的声音。我虽不才,但圣人和徐娘娘却爱听我讲些个市井坊间的奇闻异事。我若将此事讲给他们听,那时,圣人就一定相信王孙驸马所言,不信商贾庶民所言?”

    雁书把这一段话讲完,心里也兀自呼出一口长气。其实,她根本没有做好跟圣上和娘娘说此事的准备。她只是在赌,她赌王敬直不敢让皇上——他的老丈人知道此事。

    王敬直呆住了。显然,他被雁书搬出来的那个人吓住了。

    雁书不等他回过神,对归年说道:“我们走吧。明儿一早,我还要进宫去叩谢封诰之礼。驸马爷,告辞了。”

    “你站住!”王敬直有点抓狂,他没想到会遇上这般泼辣难缠的小丫头。告诉皇上?以当今皇上的圣聪,那结果不言而喻——玉石俱焚!他这块玉,难道要和市井匹夫那些破石头一起焚吗?刹那间,他真有一股冲过去把雁书掐死的冲动——当然,这也很可笑、愚蠢和无谓的。但他真是为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气恼不已。

    “好,你厉害!张雁书。那我也不绕弯子,我是想要一个物件,但陆家老头子那守财奴就是不卖,给钱也不卖。万物皆有价,什么不能买卖?一个商贾之流也敢在我面前拿着劲儿?”既然窗户纸已经捅开了,王敬直索性打开天窗说明话。

    “是‘王珠’吧?”雁书话音刚落,外面管家就跑进来,禀道:“公主回来了。”

    一屋子的人都有点惊慌。一场火药味浓烈的唇枪舌战刹时止住了。或许在屋里的每一个人心底,都不希望公主卷进这场战争。

    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少妇从外面跑进来,脸上毫不掩饰的欢天喜地,“听母亲说张家小姐把我的衣裳给捎来了。终于等来了!天天有人要看我这件蹙金绣的短襦,我只是拿不出来呢。今儿可好了。这位就是,张家小姐吧?”

    雁书向南平公主行过礼。这位公主,也只长着平常眼眉,但浑身上下有一股富贵逼人的气息,和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驸马王敬直早就换上了殷勤面貌,笑着对南平公主说:“还不去后面穿上试试。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衣裳!”

    “那我去了,你帮我送客噢。”南平公主又一阵旋风地去了。

    驸马复又用阴冷的神色对雁书他们说:“公主回来了。这儿说话不方便。这样吧,这月甲辰日辰时,你们到曲江池红杏园门口等我,有什么话,到那时再说。”

    也许这是个好兆头吧,雁书他们想,起码有谈判的机会,事情或许有转机。他们就要离去,王敬直又说了一句:“另外,这事该不该让别人知晓,特别是张小姐的家人,我想你们该清楚吧,陆家几口子还在大理寺里面呢。”

    “这个你不必多虑。我们既然要救他们,就会守口如瓶。”雁书向王敬直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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