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雨终于停了。田校尉等这场雨停等得眼睛出了血,这雨下得真是让人意志消磨。雨真的停了,他的脸上也没有露出喜色——昨日阿什玉那记耳光,犹在脸上做痛。他也为昨晚的鲁莽而后怕,如果真要了归年的性命,误了大事,他自己的性命也难保。

    恼人的雨,恼人的黄河,只三五天的时间,让他感觉度日如年。他满心的灰败,带着康老儿和刘副尉去黄河边上查看水情。

    雨虽停了,黄河水位稍稍下降了一些,青石关渡口水中央的石骆驼终于露出了头,在水中时隐时现。浮桥还没有修好,刘副尉去问过驻扎在河边的都水监队伍,那里的河堤都尉说要修浮桥,起码还要等上十天半个月,待水势平稳了方可,否则,白白浪费民力、物力,也是徒劳。

    田校尉脸上又像挨了一记耳光。他眼前浮现出临走前,驸马都尉王敬直给他的军令状。如期完成任务归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如果延期,那么身家性命,乃至满门……他打了寒噤,不敢往下想。

    “如果用船呢?没有浮桥,船也是可以走的吧。”他转头问康老儿。

    “这样的水,行船也是比较凶险的。以前倒也用船过过河。头一趟如果船能安全到对岸,可以在两岸之间连上绳索,让这绳索从船身的铁环中穿过。再来回时,有这绳索拽着,船就不至于被大水冲走了。”康老儿说。

    “当然可以这样,但头一趟能否平安通过,还是关键!”田校尉说道。

    “我不知道有些话,当讲不当讲……”康老儿期期艾艾地说。

    “有屁就放,蝎蝎螫螫地学个女人干什么!”田校尉喝道。

    “以往我们过黄河,都要先祭河伯……”康老儿看看田校尉没吭声,又接着说道:“有钱的呢,沉白马祭河,没钱的呢,用纸剪些个白马,投入河中,也是可以的。那白马,沉进水里,表示河伯收了去,沉的越多越好。河伯就不会为难过河的了。”

    “我倒也听说过汉武帝沉白马、碧玉祭河的故事。这也信得及。”刘副尉点头道。

    “这个还不容易吗?拿些纸,让他们剪去。我看,倒是先去赁条船来要紧。你们俩个,今日就去找船,找不到别回去!”

    一大卷益州白纸放在了沉香面前,田校尉叫人来传话,让她剪些白马,用来祭河。沉香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昨晚之辱让她痛不欲生,只是哭不个停,哪里还有心情剪纸?

    鲍四娘手里剥着胡桃,边吃边劝:“又不曾认真失了身,还哭什么呢?你若不想剪这劳神东西,我就给他们照脸扔回去便是了。”

    沉香倒是信鲍四娘做得出来,今天众人见了鲍四娘都像见了瘟神煞星一般,唯恐避之不及,他们从没见过女人那般狠辣的,谁敢再去招惹她?但沉香生性怯弱,不想再生是非了,因此也不想让鲍四娘去跟他们吵架。

    “你倒是剪不剪,好歹点个头,或是摇个头啊?”鲍四娘急躁起来,“也罢,我去把那康驼子叫来。听说兵丁们说这是他那个下贱的爹出的主意,我只叫康驼子来剪。”

    鲍四娘出去,转眼的功夫,一左一右,拽着康驼子和陆归年的衣服把他们拖进屋来。

    沉香羞赧地向归年行揖礼,归年忙上前扶住了,看得出来,他的左腿受了伤,走路时使不上劲儿,一瘸一拐的。

    “你不用跟他行礼。”鲍四娘说道,“方才我看了他的伤口,还不算深,过十天半个月也就好了。”

    “是啊,我伤得不重。沉香姑娘不必担心。也不必太过伤心。”归年劝慰。

    “她就是心重,早上我去吃饭,回来看见她往梁上吊绳子!哪里就说到死上面了?我把她骂了一顿!”鲍四娘仍旧那样泼辣。“你们两个陪着沉香说话,我去外面看我那‘墨箭’回来没有。一定要把她给我劝解好了!我最烦她哭哭啼啼的样子了。”说完鲍四娘出去了。

    “是啊,沉香姑娘,你若真的想不开,归年那一刀也白挨了。”驼子劝道,“其实人这辈子,什么事情遇不到呢。我们常年走西域,多少次险些被渴死,饿死,冻死,劫道的杀死,这条性命留到今天,真是万幸。别人没把你怎样,却要自寻短见,岂不太傻。”

    沉香仍然是哭得梨花带雨,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归年也劝道:“等姑娘找到了本家,见了亲人,方知这一路受些困苦都是值得的。所谓不经历轮回,如何修成正果呢?”

    驼子说:“罢,这会儿跟姑娘说什么她听不进去,我来献个丑,给姑娘唱个曲儿吧。不过我先说好了,归年会的是大雅之乐,我却只会唱些俚俗小曲,你们不许笑话我!”

    沉香听了,出于礼貌,勉强着点点头。

    驼子站起身,把沉香案上的簪子插在自己头,腰一扭,兰花指一翘,七尺的汉子如此做派,已经让人哑然失笑了,更兼他出的是女声!

    “庭前一枝花,芬芳独自好。欲摘问旁人,两两相捻取。喜去喜去觅草,灼灼其花报。”

    归年笑得前仰后合,沉香也终于笑出声来。是女儿家小时候玩斗花时唱的“斗百草”嘛。亏驼子还有这本事!

    “你们倒这里高乐!这屋里还有别的女人吗?”门被推开了,进来却是阿什玉。他在门外听见有女人在屋里唱歌,倒觉稀奇,于是走了进来。

    “是驼子在耍笑。你来了正好,帮我们剪纸马。”归年让阿什玉也来帮忙。

    “一笑解千愁嘛。”驼子说道,“咳,归年,你个蠢材!光顾着笑,这剪的什么啊?骡不像骡,马不像马!”

    归年才想辩解一下,自己原不是手艺人,哪里会剪纸?转念一想,不如编个故事,给沉香宽心,于是说道:“我剪的就是骡子。谁说只能沉白马祭河呢?河伯他老人家就不要骡子拉车拉货吗?骡子也是最有用的。”

    “胡说。祭祀三牲里终是没有骡子!骡子鄙贱,有头有脸的人哪里会骑?”驼子斥道。

    “自然,乘骑者皆贱骡而贵马。可我知道一个故事,骡子却比马受用些。”

    “那你说来听听?”阿什玉问归年。

    “说从前西王母有两个侍卫,一日两人偷懒误了差事,西王母恼怒不已,就让他们下界投胎为牲,体验一下凡间疾苦。西王母让两人一个做马,一个做骡。世人都知道,马、骡皆为役使,但马风光些,征战沙场,充于仪仗,而骡子呢,常用来拉货拉车,看着下贱。两个侍卫都想投生马,不想做骡子。于是争得不可开交,只得求西王母给个公断。”

    “西王母让两个人赛跑,哪个跑得快,就投胎做马,慢的就去做骡子。”

    “这下有了分晓,个高腿长的那个跑得快,做了马,个矮的那个做了骡子。”

    “不过,西王母也有言在先,给他们每人三条命,谁先用完了,就不得回天庭,永世在人间为牲;而长命者,则可以回到天庭。这样,一匹马和一头骡子来到了世间。那马幸运得很,托生在将门之家,做了战骑,好不威风!成日家披红挂绿的,跟着主人倍受尊敬。但是一日,主人出征,敌人射过来的箭像雨点一般,把主人和马射得筛子一样,千疮百孔的,都没了性命。这样,马的性命,用去了一次。而那骡子呢,成日家拉货,千山万水间走着,也是百般地辛苦,但没有伤及性命。”

    “这马第二回,托生在驿馆,是匹驿马,专为皇家传书,也是威风了得。倘或谁挡了它的道,便是个死!谁见了不怕,谁见了不躲。一日它过山,原本可以从旁的平地过,它嫌慢,非要从两崖间跃过,结果,一下子马失前蹄,跌进山崖摔死了!又去了一条命。”

    “第三回,它托生在帝王家,也算是马中贵胄了,可是才生没几天,正逢王家祭祀,直接被人杀了!这样下来,三条命都用完了,它只能世世代代为牲,不得重回天庭。而那头骡子呢,仍然慢慢地拉着它的车,虽然卑贱些,但是平平安安的,寿终之后,仍回天庭做神仙了。”

    归年一边讲,一边剪着他非骡非马的东西。旁边三人听得入神,讲完了,阿什玉说道:“看来还是我们这些骡子好些。”

    “哼,赶情是编排我们啊。”驼子讪笑。

    “不是编排谁,”归年说道,“只是想说,生而为人,自有贵贱之分,身为平庸者,敝弱者,未必是坏事。而身为显贵却锋芒毕露,不知收敛,反会遭至祸事。一时忍耐未必是认输,我们只要走下去,哪怕慢一些,辛苦一些,只要还活着,总会看到好风景的。”

    归年剪了一堆“骡子”,递给脸上犹有泪痕的沉香,沉香摸着这些有着归年气息的“骡子”,似乎听明白了,朝归年点点头。

    归年和驼子劝好了沉香,鲍四娘也回了屋。两个男人也便告辞回去了。走在路上,归年问驼子:“你方才唱歌,我倒想起来,你是会用女声的。前些日子在高城岭听到那支歌‘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似乎你娘唱过的?”

    “我是会用女声,我娘在世的时候,也会好多小曲。可是你说的在高城岭听到了唱歌声,我怎么没听见?”

    归年无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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