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晚上,几个生病的士卒基本上好了,众士卒也养得有了精神,行程便不能再耽搁了,众人都打点行装,准备翌日起程。陈郎在府中设宴送别,言笑尽欢。

    至晚间,众人都歇下了,沉香和鲍四娘也回屋歇息,累了三天,两人都要瘫倒了。陈郎来到沉香和鲍四娘的房间,东拉西扯地闲聊了一阵,然后问沉香:“姑娘年十七,已过了及笄之年。为什么还没有订亲?”

    “她父母俱亡,谁替她做主?”鲍四娘代为答道:“这不是驸马爷发善心,让她回吐火罗族的本家去,到了那里,再论婚嫁不迟。”

    “那边还有什么亲戚呢?”陈郎问。

    “无非叔伯之类呗。之前那边有书信来询问,企望她回归本宗。你问这些做什么?”鲍四娘白了陈郎一眼,怨他多嘴。

    “我冒昧问一句,姑娘可愿做我家媳妇?我想着既无父母,婚姻之事也可以自己做主了吧。”

    “扯娘臊!”鲍四娘骂道:“你有五房小妾,还不知足!也不看看你多大岁数了!”

    陈郎红了脸,急急解释:“你听错了。不是我,是我大儿!他今年二十一,在民乐做县丞,说起来也是少府,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沉香姑娘嫁过来便是少府夫人。”

    “她一个哑巴,哪里配得上你儿子?噢,你是看上她的手艺了吧?巴望她能给你家赚钱。”鲍四娘说道。

    “实不相瞒,手艺我是看上了。但我更看重沉香的品行,真个是进退有礼,性行淑均。虽然不能言语,但其举止,我冷眼瞅着,多少大家闺秀都比不上呢。”

    沉香脸红到脖子根了。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给她说媒,羞得她无地自容。

    “我看沉香姑娘也不好表态,这样吧,”陈郎人怀里掏出一面菱花铜镜,“这面菱花镜是祖传之物,历来给长房长媳承继。我先夫人去世后,这些小妾们我都没肯给。姑娘且先拿着,今晚可考虑一番,如若情愿嫁进陈家,这镜子就便是你的了。如若不肯,明天把镜子留下,就当我没说过这番话。”

    陈郎说完转身离去了。

    沉香呆呆地拿着菱花镜,为这突然发生的“求亲”弄得不知所措。鲍四娘也感到意外。

    两人正发呆时,康驼子和归年走进来。

    “连干活的家伙都丢了。可见是忙晕了!”康驼子笑嘻嘻地把一个棱子递给沉香。原来这几天驼子和归年也在机房观看帮忙。方才沉香回来,把自己的棱子丢在了机房里。驼子两人后出来,看见了便收起来,这会儿给沉香送过来。

    驼子见沉香和鲍四娘都闷坐着,似有心事,便问:“可是累了,四娘也不骂人了。倒叫我这耳根子清静得不习惯。”

    “有人来跟沉香求亲了。”鲍四娘讷讷地说。

    驼子和归年听了诧异,又有些在意料之中。

    “以沉香的技艺,这陈家肯定是想留在府中的。只是他年纪这么大了……”驼子摇摇头。

    “是他儿子!听说人才俱佳。人家这不是送了信物,就看沉香的意思了。”

    “我也听说了,这府中的下人说了,陈家的大儿子是少府,样貌如果像他爹,想来也差不了。如果这样,倒也是一门好亲。”驼子说道,“沉香的意思呢?”

    沉香似乎没有听见,只呆呆地望着归年。黑黑的瞳仁里是疑问,是期盼,还是幽怨?归年被她看得发蒙,有点手足无措。

    “你倒是说话呀!你想嫁不想?”鲍四娘一着急,竟忘了沉香是哑巴,又说道:“你点个头,或是摇个头!”

    沉香被逼问急了,竟一把铜镜塞到归年手里,转身跑了出去!

    屋子剩下的三个人被眼前的情景搞蒙了,驼子和鲍四娘瞪着归年。

    “原来她看上你了。”鲍四娘恍然大悟。“我说她这些日子有点魂不守舍的。”

    “对,我也看出来一点。”驼子点头道,“她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同,她把镜子交给你,是让你帮她拿主意,也是问你,心里有她没有。”

    “我家里有个妹妹盼儿,也像她一样,楚楚可怜的。我是把她当盼儿。几番帮她,权当是在帮盼儿。绝无他想。”归年低头默默地说。“况且,我现在的境况,身不由己,哪里有资格谈婚姻之事,男女之情。”

    “是啊,我们都是身不由己,沉香亦是。既然于姻缘无望,就早早告诉她,打断她这个念头,不要让她心存痴想。”鲍四娘冷冷地说。

    夜里,沉香和鲍四娘都辗转反侧,各怀心事。鲍四娘把归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沉香。沉香只有默默饮泣而已。

    鲍四娘心里暗笑沉香太痴,人家陆归年半点倾慕之心都没有,沉香这边兀自缱绻情深,害得什么单相思啊?真应了女子多情,男人薄幸,自古如此。叹一口气,回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自十四岁那年委身给驸马都尉王敬直,如今已七年有余,甚至,连儿子都给他生了一个,如今,下落不明。可就是这样,王敬直都没有给她一个名分。其实,自己并不求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地嫁进门,只求给一纸婚契,有个名分,省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主不主,仆不仆的,被人耻笑。哪怕做妾,做小,她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在驸马府立身,儿子便是驸马都尉的正经子嗣!

    私下里,鲍四娘撒娇卖痴,软磨硬泡地求了王敬直很多次了。凭南平公主是天家之女,轻慢造次不得,但王家也是名门望族,相门之后,难道连纳个妾也要看公主脸色吗?每每想到此处,她便恼恨不已。不过这回,事有转机。驸马爷对她委以重任,说她只要达成此事,便可迎娶她进门。因此她才甘愿随送行仪仗出行,一路跋山涉水,舍生忘死,往那远在天边的碛西而去。这一路,每远离长安一步,鲍四娘的心便被牵扯得生疼,她生怕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会因离别而忘了她,也忘了对她的承诺。

    男人总是二三其德,而女人总是不思其反。自己是这样,沉香也要这样吗?其实,沉香也跟自己一样,是个苦命人——没有爹娘,任人欺负。两个女孩,这些年来跟姐妹一样相依为命,惺惺相惜。但是这次西去,可能姐妹就要做不成了,也许一世都要成为仇人。其实她于心不忍,又别无选择!卑贱如奴,命运就如漂萍一样,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思想之间,鲍四娘也流下了热泪……

    翌日晨起,沉香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先自己梳洗后,再给鲍四娘梳头。这是这么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鲍四娘不爱梳头,她伺候鲍四娘,而鲍四娘保护她。

    两人收拾停当,起身穿棉靴要走。鲍四娘回头看了一眼屋内,见陈郎给沉香的那枚菱花镜赫然放在叠得整齐的被褥上,情知沉香已回绝了陈郎的提亲。

    “你不再考虑一下吗?”思忖一会儿,鲍四娘还是忍不住问道——对于沉香来说,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许是最后的机会!

    沉香也看着那枚镜子,还是摇了摇头。少府夫人,长房长媳,对于一个像她这样身份尴尬的女子来说,一定是一个好出路。但是自从见到陆归年后,他弹琴时飘逸俊美的神采,他出手相救时不顾生死的壮烈,他细心呵护时的脉脉温情,都令她无法不爱。她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对归年的痴情里无法自拔了。

    一行人又上了路,过了甘州,便往肃州去。长路漫漫,了然无期。

    午间打尖,一行人都坐在弱水河边。阿什玉和归年坐在一处小憩。阿什玉让归年把前日新谱的一支曲子弹来听听。一曲弹完,阿什玉总觉得意犹未尽,说道:“曲调凄清悠然,可是没有立意。我倒想起一首诗来。不如谱上这支曲,唱来最合适。情境相通。”

    “哪一首呢?”归年问。

    “你看看沉香,就该猜出来,这弱水之畔,伊人神伤,我看只有沉香配得上这弱水。”阿什玉意味深长地说,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

    归年这几日最怕提到沉香,她的心思自己是知道了,可是神女有意,襄王无心。他见了沉香,总有点尴尬。阿什玉也看出了一些端倪,偏生拿他开心!

    阿什玉看归年有些羞窘,笑道:“好了,告诉你吧。是乐府的那首《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归年听了,倒觉得再适合不过了。简单就是为沉香而写。乐府流传至今,词虽在,曲已失传很多。如果把这首词谱进自己的曲子里,倒是相得益彰。

    于是也忘了尴尬,边弹边唱这首曲子。众人听了这歌,都如闻仙乐一般,难得耳根清明,一时鸦雀无声。有些士卒心里赞叹,嘴上不敢说出来,怕田校尉生气。鲍四娘听了,对沉香说道:“听听,这是在唱你呢。都说自己无意了,还唱这些酸曲来勾你的魂!不过,倒是真好听。”

    沉香背过身去,倒真是“泣涕零如雨”了。

    归年弹奏完,阿什玉若有所思地说:“听说这几日,沉香教习织艺,都说她的手艺精妙绝伦?”

    “是啊。我们在一边看了,从没见过那么好的技艺。还没用足十分功夫,只捡些简单的织法,织出的锦也好、绫也罢,便蔚若朝霞,或轻柔若云雾。”归年答道。

    “既然有点金之手,她主家怎么舍得让她回老家去?”阿什玉问道。

    归年听了,心内猛地一怔。是啊,自己怎么从来没想过,如此人才,沉香的主家王敬直怎么会放手?那王敬直,归年是知道的,绝非善类。看来此事另有玄机,也未可知。

    “也许她主家和阿副将一样心善呢。”达达在一边笑道。

    小孩子家,总是那么天真,阿什玉和归年都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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