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终于快到了瓜州。

    田校尉知道,在这里,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长安临行之前,驸马王敬直交待,陆归年的父亲陆魏生曾说,陆家大儿子陆启年在这里把“王珠”转交给了表哥,由其快马送到龟兹陆魏生的姐姐家中。对陆魏生的这番话,王敬直始终存疑,但鞭长莫及,又无法马上查明,于是他嘱咐,当送质子的队伍走到玉门关时,让田校尉把陆归年、康老儿亲自带去,找到陆家表哥,让他们当场对质,以核实此事。

    是日早上,田校尉并未让士卒们行路,先把康老儿叫到跟前。

    “如今也到了瓜州,先前你那主子爷陆魏生说了,他家大儿子陆启年把‘王珠’转移给了陆魏生的外甥,后来那外甥又把珠子转移到了龟兹。现在我们到了这里,我倒要见见陆魏生外甥的真容,看看有没有这回事。你今日且带我去那外甥处!”

    康老儿一听,面色骤然,半晌方愤愤地说:“那‘王珠’的事,我原不知情。说到老爷的外甥,却让人气闷!那小子名叫个帛黎布,本有一半胡人血脉,性情狂躁,更兼着是老爷外甥,半个主子似的,就作威作福起来,极是霸道!上次因我管的一单货物在路折损了些,他竟把我肋条打断了一根!因此我看见他,就想恨得牙痒痒。所以这回陆家大公子走碛西,我托病没有跟着去,也是不想看见他。”

    “不想见也要见了。这回须不是陆家买卖事体,这回是官差!你不去,不是断一根肋条,而是一条性命!好好地把陆归年带上,我们今日且走这一遭!不过你放心,你不用怕谁,有我们跟着。”

    “这便好了。”康老儿放心地点点头。

    帛黎布的商肆在哪,只有康老儿知道,陆归年却不知道。他只在八岁时跟着父兄走过一回西域,见过帛黎布一回。这天被田校尉等人押着出去,也没有人告诉事由,他心里纳闷,预感着不是什么好事。但命运也是如此了,不过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生死也由它去了,又有什么可怕呢。

    在瓜州大泽之南,客舍密布,商肆云集。康老儿很快就找到了帛黎布的店铺,那店门口赫然挂着“帛”字招牌。田校尉看到这挂“帛”字的店家,心里稍安,起码,还有帛黎布这么个人。几个人进得门去。

    可能是新进货物,几个伙伴正在店里忙碌收拾,看见几个官兵押着康老儿和归年进来,都吓得怔住了,不知是什么来头,没一人敢吭声。康老儿寻了一寻,在一个角落看见了帛黎布的身影,那帛黎布背朝大门,正蹲在地上打量几件瓷器,丝毫没发现有人进门。康老儿见了他,就跟见了仇人一样,飞腿过来就踹在他背上,帛黎布促不仍防,一下子扑倒在地,把几个瓷瓶撞碎了,手上也扎了一道口子。

    “谁?得了失心疯啦,路都不会走了!”帛黎布还以为是哪个伙伴不当心撞到自己,张口便骂道,回头一看,却是康老儿,又是惊,又是疑,又见着后面站着的几个官兵,顿时呆住了。众人打量这个帛黎布,倒是长得一脸凶煞,眼睛铜铃一样,竹须子一样又粗又硬又卷的络腮胡子,明显的胡人长相。

    “不知谁是失心病!”康老儿有了田校尉撑腰,底气足了许多,骂道:“仗着是老爷的外甥,就把自己当个正经主子。平时里受你的气也够了。如今老爷进了狱,看你还有哪个撑腰?还不快把‘王珠’交出来,大家都好!”

    “你说什么?老爷怎么进了狱?什么‘王珠’?”帛黎布问道。

    田校尉的心一提,敢情陆魏生骗了他们?这帛黎布根本不知道“王珠”?

    康老儿走过来附在田校尉耳边,悄声道:“大人别信他的。他狡诈得狠,多半是拿了‘王珠’,想自己昧下了,不承认。”

    “那就把他抓起来,往死里打,看他说不说!”田校尉道。

    “打也无益,这一家人都要钱不要命。前番的事大人也知道的。”康老儿道,“帛黎布虽狡诈,却视老爷如生父一般,最听老爷的话。你只需把老爷写的那一纸‘市书’给他看,他自然招了。”

    对,田校尉才想起了陆魏生曾写了一份“市书”给陆归年,让归年给帛黎布带去,帛黎布会依照书中所言,把珠子给他。但那“市书”写得像鬼画符一般,谁也看不懂。陆魏生说这书是陆家自创,只有自家人认得,因归年并未跟着做生意,所以倒没有教他,这种书信,原是为了防止他人变造,每每有重要生意,就要靠这“市书”为凭行事。所以这“市书”在陆家就如同圣旨一般。

    田校尉把那“市书”从怀里拿出来,交给帛黎布。帛黎布接过来看了,忽然落下泪来,“舅舅家当真蒙难了?”

    “你少说费话!只说那‘王珠’呢?”田校尉问道。

    “归年呢?我要先见着我堂弟归年再说!”帛黎布固执地说。

    田校尉才要发怒,刘副尉忙制止了,把后面灰头土脸的归年拉过来,对帛黎布说道:“这不是归年?”

    帛黎布上上下下打量了归年一翻,忽然把他抱住了,“是了,是归年!还是小时候样子。八岁的时候来过我这里,我们俩过打架,你额上磕了一个印子,如今还有些痕迹。不想再见时,你竟这这般模样!”

    归年见了堂哥,也记得小时候曾见过的,自然分外亲近,感慨万分。

    “这下你该交出‘王珠’了吧。现在他们陆氏一家全关在狱中,你交出来,他们就得救了。”田校尉道。

    “迟了,老爷没跟你们说吗?他嘱我把‘王珠’送了龟兹母亲那里了。并不在我这里。”

    这倒与陆魏生说的一般无二。看来那陆老头儿倒没说谎。

    “要这‘王珠’也不难,你们只到了龟兹,寻着我母亲,她见了归年和这‘市书’,定然会把‘王珠’给你们。只是,你们得了那珠子,就会把我舅舅一家放出来吗?”帛黎书问道。

    田校尉心里说:鬼知道!但嘴上还说:“自然会放他们出来。不然白白养着他们干嘛?对,你刚才不是说不知什么是‘王珠’吗?为什么这会子又承认有了呢?从实招来!”

    “并非想欺骗官爷,先前不说,是没看见舅舅亲手的‘市书’,没有这样东西,便是刀架在脖子上不能从命。”

    “看来这商贾人家最是奸滑!也罢,不跟你罗嗦,我们还要赶路!记着,如果到了龟兹再拿不到‘王珠’,陆氏一族,还有你们一家,都别想活命!老子今番也认得你这家门了!”

    田校尉等着归年等人,仍旧回了驿站,已近中午,复又安排一天行路。午后起程,路上却刮起大风,天昏地暗,砂石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饶是碗口粗的树,也刮倒了许多,一时也找不到避风的地方,队伍走也不是,停也不是,行进得异常缓慢。

    申酉之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终于走到了冥水上游,这时已是十月中旬,冥水水位下降,水势平缓,河面飘着些冰凌,但尚未冻得结实,在河道狭窄处,填草垫沙既可通过。田校尉带着队伍就要过河,肚子却一阵紧似一阵地疼起来,大约是这些日子饮食生冷油腻,肠肚内便翻江倒海起来,内急无法忍耐。不寻个地方方便一下是不行了,反正玉门关已经在望,田校尉便让刘副尉先带着队伍去玉门关驿站,自己找个地方方便下,只让康老儿陪着自己。

    刚找了个草窝子,一解下腰带,田校尉泄了个痛快,肚子方不再那么痛了。谁知起来刚才了几步,就踩上了一大堆牛粪,糊得满靴子全是,田校尉气得要冒烟。抬头看时,见康老儿还牵着马站在桥边上,离自己有一箭地远,便不叫他,一个人到河边去清洗。此时正是日落时分,日头没入天地之交,仅一线之隙,天色蓦地变暗了。田校尉走到河边,把手伸进水里,就触到冰凌,只觉得冰冷刺骨,将就着把皮靴子洗干净,却见河边忽然走来几个人,黑漆漆的的一团,朝他慢慢逼近过来,田校尉不知是什么来头,但是河边除了他自己四下并无别人,知道他们是冲自己来的,于是大声喝道:“干什么的?”

    这些人却不回答,只是朝他走近,田校尉心里觉得不祥,又喊道:“问你们呢!你们是什么人?”这些人仍不说话,却都把手伸出来,如无常鬼一般,朝他扑过来,眼见着手就要触到田校尉了,他夺路狂奔,拔脚向河岸边跑去。一路跑,一路叫康老儿。但康老儿站在桥头,任他怎么叫,却像没听见一般。田校尉心里叫苦,这时从后面却来了一队骑马的人,田校尉像见了救星一样,像这一队招手,却没有人理会他。田校尉无奈,也不敢回头看,只跟着马队往前跑,总算跑到了康老儿跟前。

    再回头看时,却不见了那几个鬼魅一样的人。

    “你怎么不理我?刚才一直在唤你!”田校尉怒喝康老儿。

    “哪里听见了呢?只见着一路马队过去。跟着你就来了。”康老儿辩解道。

    “刚才有人要害我,你也没看见吗?”

    “一直只看见你一个人,哪里还有别人?”

    “在河边有几个人跑到我跟前,前头的一个人几乎就把我抓住了,不是我拚命逃脱,这会儿都死逑了!”

    “大人可看清他们的长相了吗?”

    “我魂都吓没了,哪里有功夫看,只觉得他们的脸特别白,像死人一样。”

    “大人,你刚才是不是沾了冥水之水?”

    “是洗了靴子,又怎样?”

    “哎呀大人,有人说这冥水源自地下之冥府,天黑之时阴气重,万万不可到河边,更不可碰此水,此水可招魂魄,不祥啊。你想想,在青石关,十几个人落水成了水鬼,到了冥府心中也怀着怨恨,难保其中有人不成厉鬼!万水同源,定然有冤魂跟来寻仇。你的手沾了冥水,这冤魂就会一直跟着你了。”

    田校尉听了身上兀自打寒颤,他原也是信鬼神之说的,听得康老儿这话说得倒有些根据,也不细说了,忙跟着康老儿打马奔着驿站跑去。

    到了玉门关驿站,田校尉一颗心仍是狂跳不已,且幸逃过一劫,在屋里慢慢地才把心放下来。胡乱用过了饭,把那柄桃木剑找出来,挂在帐上,稍觉心安。又让康老儿给他洗过脚,方感到困乏无比,倒头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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