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躺在榻上,仍旧是无声无息。鲍四娘笨手笨脚地灌汤灌药,仍然没有把沉香摆弄醒,气得她在一旁直喘。

    “沉香,你好歹睁一下眼睛。是我不该瞒着把你卖了,可我也尽力救你了!你醒过来,打我骂我也行。你这个闷葫芦!”

    沉香置若罔闻。

    鲍四娘喊道:“这镇上的郎中没有能治病的吗?都是草包!好,老娘再去找找,雪大骑不了马,老娘走着去!”她气冲冲地跑出去。

    归年因极度的疲劳而睡着了,驼子和阿什玉也回房睡去了。铜壶刻漏“嘀嘀哒哒”,按部就班,不厌其烦地细数着时间。酉时将近,傍晚又降临了。康老儿和刘副尉进了沉香的屋子,归年被惊醒,他兀自觉得身上发热,头脑昏沉沉的,像受了风寒的症状,但一看到眼前的沉香,突然醒悟过来,沉香!怎么还没有醒来?他扑到沉香跟前,摇撼了片刻,沉香仍是没有反应。

    “能不能过这一关,就看明日能不能醒过来。明日醒不过来,人就不行了。”

    昨晚郎中是这么说的!沉香没有醒过来,就快要死了!归年五内欲焚,一声声呼唤着沉香。

    “归年,”多日对归年不冷不热的康老儿开口了,“尽力了也就行了。生死有命。”

    “你闭嘴!”归年用仇恨的眼光扫视康老儿。昨日郎中还说什么来着?“她阳气快耗尽了。”阳气耗尽,对了,自己不是有“还阳丹”吗?父母给自己这救命的丹药,不是可以使人在人濒死之时还阳吗?怎么早没有想到呢?

    归年从脖子上一把扯下装‘还阳丹’的荷包,取出来丹药。

    “你干什么?”康老儿喝道。

    “把‘还阳丹’给她吃了,说不定能醒过来。”归年道。

    “你疯了,这药岂可乱吃!不对症说不定更坏事!”康老儿的脸色变了。

    “还要怎么坏呢?”归年说道,“已经眼见着不行了。”

    “你父母给你的救命药,只这么一丸,你喘疾发作时怎么办?”康老儿呼吸都急促起来。

    “我的喘疾十几年都没发作过了。留它何用?”

    这倒有些奇怪了,康老儿怎么突然关心起归年来?他不是早对归年不闻不问了吗?归年有些诧异,刘副尉更是满腹疑惑。

    “快收起。”康老儿呵斥归年。

    “你给她吃了这药。”刘副尉突然命令道,“救人要救活!费了这么多人力救她,还在乎这一丸药吗?给她吃下去!”刘副尉第一次和康老儿意见相左。

    归年看看这莫明其妙的两个人,还是把药丸上的锡箔纸剥开,黑糊糊的药丸露了出来,顿时散发出熏人的恶臭,充盈了整间屋子。刘副尉捂上了鼻子。康老儿还要伸手阻止,刘副尉把他的手按了下去。

    归年把药丸塞进沉香嘴里,并托起沉香的头,给她灌水服药。水顺着沉香的嘴角流了下来,药丸似乎并没有被沉香咽下去。

    “你看,我说什么,没用的。她这样子哪里会咽?还是快拿出来吧。好歹以后自家用得着。”康老儿说道。

    归年没有听他的,仍然抱着沉香。过了片刻,沉香的嘴角突然颤动了几下,这细微之处已让归年心血沸腾。

    “看,她嘴动了。”

    沉香“哇”地一声,竟然把药丸呕吐出来。

    “沉香,你醒了?”归年喜极而泣。

    沉香果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终于醒了过来。归年抱紧了沉香,像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

    “你在捡什么?拿出来!”刘副尉盯着康老儿逼问。

    归年把眼神转到康老儿身上。康老儿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并不回答刘副尉的问话。

    刘副尉的手突然像鹰爪一样瞬间抓住康老儿的手,把他手里的东西抢了过来,其动作之快,全然不像他平日墩厚稳重的作为!康老儿身材虽瘦小,但此刻尽全力和刘副尉争夺起来。陆归年看头两个人打斗得满屋子乌烟瘴气,唯恐误伤了沉香,忙把沉香抱到隔壁的屋子放下,再跑回来看刘副尉和康老儿。

    刘副尉一只手把剑拔出来,护在自己面前,不让康老儿近身,另一只手慢慢张开,露出了从康老儿手里抢来的东西——正是归年的‘还阳丹’!那丹药被沉香的口水泡过,又加上刘副尉的揉搓,一处竟褪去了黑色的外皮,露出了莹白的光泽。刘副尉把它继续在衣服上摩擦,黑皮都蹭掉了,一颗圆润的珠子露了出来!刘副尉把珠子托在掌心,手掌挡住昏暗的灯光,那珠子在暗处竟然隐隐地散发出如月光一样的光彩,刘副尉把它靠近剑柄,珠子竟吸了上去。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王珠’吧?”刘副尉把珠子在手里把玩着,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大理寺、鸿胪寺、驸马府全被你们骗过了!搜遍了陆家每个耗子洞,搜遍了陆家的人,都没搜出这个珠子!只有陆归年被落下了。”

    “哼,致命的疏忽吧。”康老儿悻悻地说道。

    归年却如遭雷击一般,怎么可能呢?“王珠”怎么可能在自己身上?这么多年他只知道那是一丸药!

    刘副尉长舒一口气,说道:“好。我承认这上上下下都被你们耍了。只是在长安时,驸马都尉也曾让大秦的和尚拿出乌铁砂,查验‘王珠’是否在近处,为什么乌铁砂没有反应?”

    康老儿不耻地笑道:“陆家遭难前几个月,寻访‘王珠’的人不断上门,老爷早预感到不测的发生。于是给珠子上裹了一层昆仑铁砂蜡和犀牛粪,昆仑铁砂蜡可以隔绝磁力,而犀牛粪的臭气可以防止人随意打开这层包裹,如此处理之后,才在外面严严实实地包上了锡箔纸。”

    “只是,商贾人家真的是‘爱珠而不爱其身’吗?特别是这个陆归年,知道珠子在身上,居然看着父母家人受难而不救?”刘副尉不解地问道,一边把珠子揣进了怀里。

    “我从来不知道这药丸里面有珠子!不然,我怎么会答应为了一颗珠子而家破人亡?”归年说道。

    “老爷就是知道归年心善,才特意不告诉他。其实这珠子在他身上十几年了,原先放在家里,被夫人的弟弟偷了去。老爷便转移到了归年身上,并告诉他这是救命的药。所以归年不敢丢失。事实也证明,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最安全。陆家的生意,归年从来不过问——所以没人会怀疑到这个浪荡公子身上。”康老儿说道。

    “好,好,为了一颗珠子,不顾一家子性命。还骗我们说珠子转移到了龟兹,让我们这一支队伍都跟着你们跑。到了龟兹,你们又打算怎么糊弄我们?可叹在玉门关,我就感觉你身上这个药丸有些不同寻常,只是没有打开!若那时打开了,省去多少麻烦!还好我发了善心,让你们救沉香,才引出这药丸的秘密!”刘副尉叹道。

    “你哪有什么善心?先前的王校尉是凶狠残暴,你是阴险狡诈!王校尉吃麻黄过量产生幻像,是你有意为之!原本木大伏给你药时提醒了的,你却不告诉王校尉,由着他随心所欲地吃,最后他疯了。还有礌石碛的巴公和淖尔父子,舍命救了我们,你却把淖尔杀了!”康老儿鄙夷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刘副尉问道。

    “昨晚驼子回来时告诉我,他又路过了巴公的客栈,看见巴公家里正办丧事,一打听,才知道是巴公的儿子淖尔遇害了。我想起在银山碛那晚,淖尔走得那么急。次日早上,你在身上看到了一个个圆圆的血点,你说是受伤的士卒给你弄上的。但是那样的血点,一定是从伤口喷射出来的,也就是说,只是杀人者,才会弄上那样的血迹。两件事一对景,我可以肯定淖尔是你杀的!”

    “好啊,你这样事事练达,那你再猜猜,我为什么要杀他?”刘副尉讪笑着问。

    “或许是不想给他酬劳。你答应巴公给他一两金子。”

    “就算是吧。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得到了这颗珠子,可以回去交差了。而你们,都该去死了!” 刘副尉说着举剑向康老儿刺去,康老儿相时而动,抄起榻上的小几打飞了刘副尉的剑,剑落在了归年脚边。刘副尉扑过来捡剑。

    “归年,把剑踩住!”康老儿情急之下喝道。这回归年还算机敏,瞬间把剑踩在脚底下。刘副尉双手去抽归年脚下的剑,康老儿扑上来压在刘副尉身上。归年把剑扔到墙角,刘副尉再也无法够着。康老儿的体重远不及刘副尉,眼见着刘副尉就要翻过身,归年把他的双腿死死地拽住了——刘副尉在两个人身上挣扎着,叫喊起来:“来人哪!木大伏,陈伍,李铁牛!”康老儿从皮靴里拔出了一把匕首,迅速地刺进了刘副尉的后心!刘副尉的嘴张着,还要叫嚷,声音却停滞在咽喉里,变成了含混不清的“呜噜呜噜”声,血从嘴角缓缓地流下来。

    “该死的是你!”康老儿咬牙道:“既然把这许多秘密都告诉了你,不让你的嘴闭上可怎么行呢?”

    归年完全呆傻了,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一切。正在怔忡之时,门被撞开了。

    “刚才是刘副尉在喊?”鲍四娘人未到,声音已到,等她真的进了门,才看见刘副尉躺在地上,背上还汩汩地冒血。旁边一个人中年男子,挎着药箱——应该是位郎中,见了这阵势,早吓得飞跑了。

    “地上的是谁?可是刘副尉?”鲍四娘赶到刘副尉跟前,把他的脸扭过来。

    “你们杀了他?!”鲍四娘错愕得脸都扭曲了。

    “你们是一伙的。你也陪他去吧。”康老儿拿匕首往鲍四娘身上刺去,归年双手抱住了康老儿的胳膊,“她一个女人,好歹放过她吧!”

    鲍四娘反应过来,和康老儿扭打在一起。这时众多的士卒终于听到了打斗、叫喊声,都跑了过来。

    “他们杀了刘副尉,你们赶快把康老儿抓起来!”鲍四娘喝道。

    众士卒看到刘副尉果真被杀,都齐来抓康老儿。这时节驼子和阿什玉也赶来了,见了这混乱场面,也无暇问清楚缘由,只上来帮康老儿。场面一片混乱。

    突然间门口响起像炸雷一样的吼声:“想活的都住手!再动一下就走不出这间房子!都给我蹲下,把手放到背后!”这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煞气。众人看去,门口站着一伙子胡人,个个拔刀相向,为首便是刚才大声喊叫的人,他长得一脸凶恶,眼睛瞪得像铜铃,络腮胡子像竹根须子一样,又粗又硬又卷。

    “帛黎布哥哥!”归年暗自叫道。

    士卒们看了这阵势,都有些惧怕,纷纷住了手。帛黎布令手下把士卒们捆起来。

    康老儿走上去抓住帛黎布的胳膊说道:“可算来了。先把这个女人单独关起来,她是官家的耳目!”康老儿指着鲍四娘道,帛黎布带来的手下立即把鲍四娘捆了起来,押到另一间房子去。任是鲍四娘这般刚强的人,在一群鲁莽硬汉面前,也半点挣扎不得。她原本还在叫喊,早被一个大汉用布塞上了嘴。

    “众位兄弟,”康老儿对士卒们说道,“今日的事,实出大家意料吧。个中缘由,我也一言难尽。但是我康老儿,分得清是非曲直。这里面的恩怨,跟大伙没有关系。你们也能猜到,为什么队伍有陆归年、驼子和我吧?让我们同行,绝不是为了送质子吧。是的,我们是来为驸马爷找一样特殊的东西。陆府上下几十口人的性命都在这上面。我们实在是被逼无奈……”

    “你为什么杀了刘副尉?他对你们不薄!”士卒里有人忍不住分辩道。

    “他是我们不薄,对大家都照顾有加。但是,他始终是驸马爷的鹰犬!他对我们的好,只是为了让我们替他办差事,完成任务。你们不知道,如果他的差事办成了,在队伍回去的路上,你们都要死!”康老儿说道。

    “你骗人!”

    “去把刘副尉屋里的行李拿来。”康老儿吩咐帛黎布的手下。

    须臾,刘副尉的行李被送了过来。康老儿翻找出一个蓝色绸缎的小锦囊,用刀割掉上面的结,从里面抽出一张卷成卷儿的帛书,展开来举到众士卒眼前,说道:“都看看吧,上面有你们的结局。”

    一个识字的士卒念起来:“田、刘二尉:得珠后既处死陆归年、康氏父子,回京途中,于陇右之地处死众卒。”下面是王敬直的印信。

    “为什么?为什么要处死我们?”有士卒激动地喊道。

    “为了封口吧。你们跟着陆归年,我们父子走了一路,万一知道了我们要办的差事,对驸马爷来说是不利的。在陇右处死你们,是因为快到长安了,留你们也没用了——我是这么猜的。在那些王公贵胄的眼里,几十条人命实在不算得什么。”

    “那帛书说的珠又是什么呢”有士卒问道。

    “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吧。知道了对你们来说反而不好。无知是福,多言贾祸。”康老儿说道。

    “好,多的我们也不问了,只是你们预备怎么处置我们?”木大伏问道。

    “我们能怎么处置你们?我们之间无冤无仇——你们自寻去处吧。但是长安你们是不宜回去了。如果让驸马府的人看见你们还活着,难免惹祸,对你们自己,对我们都不好……”康老儿说道。

    “我们还有家眷在长安呢,不回去怎么行?”

    “唉,若是真要回去,也要悄悄地,把家人都带着离开长安才好。刘副尉带的金钱还有不少,都在这里,你们分了吧。以后都要好自为之了。”

    听了这话,众士卒倒感动了——难得康老儿仗疏财。康老儿命帛黎布的手下给众人松了绑,让他们去分钱,料理行装。

    陆归年见士卒们散去,把沉香交待给驼子照看,便一把将康老儿拽到另一间空屋子里。

    “这是为什么?”归年喝道。

    “什么为什么?”康老儿讷讷地问。

    “为什么‘王珠’在我身上?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什么父亲不把它交出来换取一家人性命?”归年的眼睛布满血丝,看着很是狰狞。

    “因为它是你的。别人不可以据为己有。”康老儿把“王珠”从怀里取出来,递给归年——刚才他已经从刘副尉的尸体上摸出了出来。

    “什么意思?怎么是我的?”归年问道。

    “这里面有个很长的故事,要从你出生开始讲起。归年,你等我把大家都安顿好了,让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归年还要质问,阿什玉、空空等人已经进来了,个个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归年暂且忍住了。

    康老儿、驼子、阿什玉、空空、帛黎布坐在了一起。

    “七零八落啊,这一趟走的,像做了一场梦一样。”阿什玉叹道,“死的死,疯的疯,走失的走失,一队人马,如今还剩几个呢?原来送质子也是幌子,怪不得米司分死了,他们仍是要走。只是你康老儿做张做智的,把我都骗过了——我只当你是个见风使舵、卖主求荣的奸佞小人呢,明里暗里骂了你好多回了,原来是我错了。”

    “你们都长着一身傲骨啊!”康老儿讪笑道,“只有我是卑躬屈膝的。只是不这样,他们怎能信任我?田校尉不信任我,怎能由着我挑唆,和刘副尉有了嫌隙?刘副尉不信任我,怎能让我靠近,暗中偷看了他的帛书?”

    “是啊,如果不知有这样的帛书,这些士卒还是对刘副尉忠心的。不过,刚才我也看了那装帛书的锦囊,是打的凤尾结——为的就是防人偷看。你如何能打开又不被发现?”空空问道。

    “我为什么自找麻烦去跟那个结纠缠?我从锦囊底下的缝合处割开了一个小口,把帛书抽出来,看完了再把口子缝上。刘副尉大概只看那个结是不是安然无恙,哪里注意到底下的情形。再说,这点针线也难不倒我。”

    “爹是会点针线的。长年在外,缝缝补补的都是自家料理。”驼子说道。

    “你们爷俩的本事太多了吧。”阿什玉又道,“驼子,你长得五大三粗的,可是还会学女人嗓音吧。在青石关,你给沉香学女人声音唱的‘斗百草’,那声音,我听着总觉得似曾相识,在高城岭也听过?”

    驼子有些羞赧地笑笑,说道:“走西域的时候,跟一个做杂伎的天竺人学的。运用气息,男人可做女声。我和爹是在高城岭装神弄鬼了,为的是把那五个士卒放走。那五个士卒奉命去找我爹,我用歌声把他们引了过来。在山沟里,我爹把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头上束发的于阗玉簪子给了他们,并且给他们指了一条逃跑的山道。那簪子也能换几十贯钱,足够他们回长安的赀费了。”

    “他们为什么听你的?”阿什玉问康老儿。

    “我早看出来了,这些人其实不想走西域。成天家怨声载道——吃不好睡不好,还有可能丢性命。我没费多少口舌,他们就同意逃跑了。反正到时候报个走失或是死亡,不会累及家人。回去了带着家人搬离长安就是了。这些士卒,跟着这队伍走也不会得善终,能跑就跑吧。再者,队伍的人越少越好,便是有了冲突,像今日这样,我们也好对付。”

    “你早料到这天了?”阿什玉问。

    “在玉门关,那田校尉一定要找到帛黎布,证实我家老爷没有说谎——这倒帮了我们联络上了帛黎布。老爷给他写的‘市书’,其实是他相准时机解救我们。之后在冥水,帛黎布差一点就要杀了田校尉——被他侥幸逃脱。后来,帛黎布一直跟着我们。”康老儿说道。

    “既然跟着你们,为什么现在才到?”空空问道。

    “因为风。”一个浑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帛黎布走进来。他满是沧桑的脸上刻画着风尘:“自看了舅舅的‘市书’,我知道要一路追随归年他们,相时解救。在玉门关,我差一点就除掉了王校尉,但是给他侥幸逃脱了。后来,我们一直跟着,但是一来王校尉身边也有几十个士卒,二来毕竟走的是大唐的官道,我们也不好贸然下手。走到纳职的时候,我一心图快,想抄到王校尉这个队伍前面去,寻个偏僻的地方相机下手。于是我们走了小南道,这条路可避天山挞坂的山道,但是,这条道很凶险。”帛黎布顿一顿,喝了几口热水,滋润干涸的喉咙。

    “凶险在哪儿呢?我们倒没觉得。”阿什玉问道。

    “从伊州到西州有两道。我们走的是北道。”驼子代为答道,“北道经天山,山路艰难些,但是车马多走北道。南道平坦,却要途经避风驿,那里经常有怪风,形如鬼魅。那风一过,人、马、骆驼都没了踪影,找都找不到,所以那里又叫鬼谷口,那驿站,起名就叫避风驿。”

    “我们在避风驿,也遇到了大风。”帛黎布的眼里流露出沉痛的神情,“我本来带着二十五个伙计,那一场大风刮过去,十个竟然不见了。四个人被大风所伤。我看着他们瞬间消失在风沙中。我是抱着路边上一个大磨盘,没有被风吹走,但是一棵树倒下来,正砸在我头上,我立时昏了过去。我将养了十来天,头脑才清醒过来……”

    众人往帛黎布的头上看去,果真有一道伤口,鲜红地还渗着血迹。

    “避风驿,轻意走不得的。”康老儿摇头道。“为了救我们,又折损了更多的人,唉。这西去的路啊——简直是用骨骸铺就的。”

    “我再上路后,一路打探着你们的行迹。好在过去跟康老儿走过西域,我知道他会住哪家店。这家店就是我们以前常住的,店家跟我很熟识。其实前几天,我就跟康老儿联络上了。只是时机不到,我还无从下手。”帛黎布说。

    “好在我们终于团聚了。”驼子和帛黎布抱在一起,拍着对方的背,相互慰藉着,流下了热泪。

    “好累。”阿什玉叹道,“好像把一世的路都完了,还是没有到终点——不断的生死,不断的恩怨。”

    “是啊,好累。”空空长吐一口气,“是心累。这一路,看尽了人心险恶,世事不平。在西州,我只用了一点雕虫小技,就让那麴夫人就动了杀心。其实,不是我多会煽动挑拨,是那麴夫人自家心里早就有了一腔怨毒,迟早要发作,我不过推波助澜罢了。这世上,为什么这么多仇怨?”

    “沉香现在怎么样了?”阿什玉问道。

    “刚才我把她安置在隔壁暖阁里,我看着,她的脸倒有些红润,眼睛也睁开了。我让客舍老板娘和木大伏帮着看护她。那木大伏懂些医术,人也老诚,尽可放心。只是归年,沉香醒过来了,我看你并不十分高兴啊?”驼子说道。

    陆归年并不答话,眼珠子似乎被定住了,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有思虑,只是发呆。

    “归年,陆归年!你怎么了?”阿什玉有些诧异,沉香醒过来了,他也重获自由了,这些都是可喜可贺的,他怎么会一点喜悦都没有呢?阿什玉在归年背上狠命地拍了几下,归年还是没有反应。

    “他魔障了吗?”阿什玉问众人。

    “你们都出去吧。”康老儿低声说,“他有话要跟我说。你们好好休息,这些日子辛苦了。帛黎布,你们把那个鲍四娘看好了。”

    众人都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下归年和康老儿两个人。

    “好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关于‘王珠’所有的事,我可以告诉你了。”康老儿看着归年,神情无限悲悯,思绪又回到了二十四年前——武德二年。

    “那一年我们商队行到了疏勒。也是腊月里,很冷的冬天啊,也像这样飘着大雪。我们错过了宿头,于是只好息身在一座荒庙里。荒庙的配殿还住着一男一女两位汉人,看样子也是行路的。这两个人不爱说话,因此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来历。”

    “告诉我珠子的事!不要绕弯子!”归年铁青着脸说道。

    “我没有绕弯子,你耐心听,他们对你至关重要!……这个女人面目清秀,只是一脸的疲惫——她挺个大肚子,原来是个孕妇,那肚子大得,应该是要临盆了。”

    “我们原来带着炭,晚间的时候,老爷让我们把荒庙里能找到的火盆子都生了起来——我们见那两个男女没有炭火,便给他们屋里扔了几节炭火,也是积德行善的意思。我们十几个都住在冰冷的大殿里,幸而有了这几盆子炭火取暖,我们才能入睡。这一觉,我们睡得格外沉,格外香。但是,坏就坏在这几盆子火上。不知道是火引燃了佛前的围幔,还是我们脱下的棉衣,火熊熊地燃起来了,我们竟然都不知道——可能是被烟子醺晕过去了。就在紧要时候,配殿住的那男人冲进火海里,把我们一个一个地往外拖。他真是位义士啊,直到拖出最后一个人时,大殿的柱子倒了下来,正砸中他!”

    康老儿沉浸在回忆中,目光一片凄楚:“我们被北风一吹又醒了过来,等我们明白过来,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女人的——和那位义士一起的女人。她目睹整个救人的过程,并痛哭着告诉了我们——那时她的肚子痛起来,像是要生产了。我们把她抬进配殿里,她就临盆了!她拚尽全力生下了一个男孩,出的血把地都染红了。唉,惊慌和绝望,让她的生产异常困难,这渐渐消耗了她的生命。最后,她看了一眼孩子,告诉我们,她名叫‘乌云宣’,死的男子是她哥哥,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她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递给我们,就咽气了……”

    康老儿此时已是热泪满眶了。

    “归年,也许你已经猜出来了,她就是你的母亲。她和她的哥哥,因为救我们那十五个人,自己却殒命了!这种恩情,是一生一世也无法偿还的!我们把你带回了长安,认作陆家二公子养大。但是老爷的两位兄弟,为了安全地运送‘王珠’,竟然都在途中不幸殒命了。后来,在你八岁的时候,老爷也带着你走过西域,企望着能找到你的本族或是亲人,但是你母亲留下的话太少了。那个荷包里有一个铜盒,盒子刻着‘王珠’两个字,盒子里放的是一颗稀世少有的明珠,种种奇异我就不说了。我们也想着平常的人哪里会此奇异宝物?再者,这位夫人外面穿着麻衣,但是从袖口露出的中衣,竟然是织锦!不是贵族,谁能穿呢?再说她的神采,眉目间气宇高贵,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陆归年的呆滞的双目渐渐蒙上一层眼泪——“怎么会?一向宠爱自己的父母竟不是亲生的,他的母亲另有其人?自己来自哪里?自己的父母是谁?”骤然间陆归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荒庙、火灾、美丽的女人、难产的婴儿、绝世的明珠,这更像一个古老的传说,像《博物志》或《山海经》里荒渺奇幻之谈,自己怎么会是其中的一员呢?真的吗?假的吗?

    他摇撼着康老儿的肩膀,眼泪在脸上肆意狂奔:“你在骗我吗?二十四年了,为什么现在我才知道父母不是亲生?我到底是谁?为什么把‘王珠’带在我身上,落难都不交出来?”

    “一直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原告,珠子也是夫人收着,但是被她弟弟偷了,典到质库,被世人知晓了。如果我们把‘王珠’弄丢了,岂不是有负你母亲、舅舅的救命之恩。于是老爷果断决定,把‘王珠’就带在你身上!一来,这东西本就是你的;二来,你不管家里生意,流连风月之地,别人不会怀疑到你身上。”康老儿顿一顿干涸的嗓子,接着说道:“陆家举家落难,谁不爱自己的儿女,家眷?但是陆家素来信守恩义,至死都要保全你,保全你的‘王珠’。”康老儿也止不住热泪奔涌。

    “至死?为什么说至死?我这就回去把‘王珠’给他们,把父母家人换回来!”陆归年说道。

    “晚了,老爷夫人,应该早已经没了。老爷给‘帛黎布’的市书,其实就是交待了一些后事。他意思是,我们起程后,他和夫人就会自尽,以断绝你的牵挂。他还嘱咐我们,再带着你去寻找本族。”

    “你胡说!你骗人!他们怎么会死?怎么能去死呢?”陆归年彻底疯狂了,二十四年养育他的父母,细心守护疼爱他的父母,不管是不是他亲生,都有着深厚的感情,他怎么能让他们去死呢?归年心痛欲裂,向窗外呼喊道:“爹娘,你们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救你们,我不要‘王珠’,只要一家人在一起!”

    归年说道起身向门口奔去。康老儿一把把他扑倒在地,摁住他,喝道:“归年,你醒醒!老爷夫人早已自尽了。你回去又有什么用?你还记得,起程时,老爷嘱咐过你什么?”

    “爹说:念着你的父母,不可辜负。”归年对父亲临行前的嘱咐念念不忘。

    “老爷的意思是让你念着你的生身父母,要回归本宗本族。”康老儿拍拍归年的背说道,“我们这么艰难地走了大半年,一路的艰险,超过了我走西域以来的任何一回。我们不能再折回去了,我是老爷的奴才,老爷忠于信义,我忠于老爷。老爷让我们带你去寻亲,我便带你去寻,哪怕是放弃了老爷的性命。归年,你如果还顾念老爷夫人,就听他们的话吧。”

    归年的眼泪无法止息,好像把一世的眼泪都流尽了。他在无奈地,用眼泪和父母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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