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队在正午的太阳底下上路。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虽然上天之龙没有在这一天下雨,但南风里分明有了一丝暖意,久经严寒的行路人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一丝温暖,它慢慢消融着人们身上、心中苦涩的寒冷。星星点点的草蒙出了绿芽,尽管稀少,也昭示了春天的来到。

    过龟兹城北的龟兹川水,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大寺,名叫阿奢理贰寺,马队行到寺院前已是日落黄昏,众人便在此处寻了专供香客住宿的客舍住下。晚间,用了寺中的素斋,众人与寺中的僧人攀谈起来。

    “这寺名好生怪异,可有什么来源?”空空问一个比丘。

    “阿奢理贰在梵语里是奇特的意思,说的是兄弟俩的故事。传说有一位龟兹王,即将远行。国王的弟弟给他一个密封的金函。国王问里面装的是什么,王弟说:‘现在不能说,等你回来再打开。’国王回宫时,有大臣告状说王弟淫乱后宫,国王震怒,欲杀了王弟。王弟并不辩解,只让国王把金函打开。国王打开后才知道里面竟然是王弟的阳物。原来王弟预知大臣会诬陷中伤,提前做了准备,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自然,国王看了这个东西,打消了所有的怀疑。”

    众人听了,都叹息不已。

    木大伏更是骂道:“这个糊涂哥哥,非要弟弟自宫才相信他!可见平时就不信任他。这样的哥哥,不要也罢。”

    “你别打岔,”一个小喽罗叫道,“到这里不算完吧?不然怎么叫奇特呢?后面一定还有故事。”

    “是了,好人自有福报。”比丘接着说道:“后来王弟出行,看五百公牛要被杀生,便买了下来。正因为他做了这样的功德,感动了佛陀,佛陀赐他还原男身。这不是奇异的事吗?”

    “假使佛陀没有看见,那好人还不是落难的?”沉香低声说道。

    “唉,只有帝王家的兄弟们勾心斗角,我们百姓人家的兄弟,再没有这样相疑相残的。”木大伏叹道,“就比如我那弟弟二伏,我们两个一处长大,有一个桃子,我们都要分成两半吃。可惜,他成了水鬼……”

    “我倒羡慕你们有兄弟的。那种手足之情,比万两黄金都珍贵啊。”阿什玉动情地说:“以前和米司分一处在长安,我们倒是相依为命,跟兄弟一样。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经得起田校尉的蛊惑,以致死于非命。”

    “我也是正想问你呢。”归年问阿什玉,“我们都知道了,其实你才是米国真正的王子,真正的米司分,你父王召你回去继位。那你没有兄弟吗?你们米国有几位王子呢?”

    “我应当是长子,照你们大唐的说法也算是太子了。”

    “怎么说是应当?”

    “据我的乳母白娇靡说,在我母亲诞育我之前三年,宫里还有一位王妃深得父王宠信,她是一位汉妃。但是她一怀孕就失踪了,父王为这事非常震怒,把她所有的画像都毁掉了,把伺候过她的仆人都发配到大漠腹地修陵墓,不许任何人再提起她。所以她有没有生下孩子无人知晓,有关她的一切也在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母亲是宫中第一个生下王子的王妃。所以说我应当是长子。后来据米国传到大唐的消息说,我父王又有了几位王子,但不是年幼,就是体弱。所以才会召我回去继位。”

    “你想当国王吗?”归年问道。

    阿什玉略一思索,坦率地答道:“想。当仁不让吧。有人把权力当成最终的目的,我是以为国为民造福为目的。我在长安,研习农桑水利之学,吏治兵法之术,不就为了有一日能用在治理国家上吗?在其位谋其政,只有当了国王,我才能把这些治国良方施行。所以我要当国王。”

    “阿什玉是有抱负之人。”驼子叹道,“噢,现在应该叫你米大将军了。你是将来的国君,我们不该混叫的。”

    “无妨。叫什么不重要。等我回了米国再回归本位不迟。其实我们一路同甘苦共患难,跟亲兄弟一样。我若当了国君,你们也是功臣呢。”

    “我们没有福气当你的功臣了。”驼子戏谑道,“我们要奉老爷的遗志,为归年找到宗族。”

    “归年的宗族?”阿什玉问道,“之前问过归年的事,你们只是不肯跟我细说。如今大唐的官员都没了,又有什么妨碍呢?你们告诉我,或者我来日也可以帮上忙。”

    归年和驼子的眼睛都望向康老儿。现在康老儿是长者,诸事还需得他做主。康老儿看了看阿什玉,点点头道:“你是耿直人。告诉你也无妨。”

    康老儿把归年的身世叙说一翻,阿什玉听了也感慨不已:“难得你们都是仁义之人。归年既是忠良之后,你们为他尽心竭力也是应当的。”

    夜幕降临,众人各自安睡。鲍四娘去厨房取滚水洗漱时看见了沉香。沉香见了鲍四娘,却有些生分似的,木然无语不想理她。鲍四娘叫住了沉香:“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从西州回来你就恨上了我。但是我也不想如此!在删丹县陈郎求亲,我就让你考虑,那时节你答应了,也不必被卖到西州。在罗护守捉,我又极力促成你和归年的好事,偏你们自己要扮君子烈女。有些事不是我所能左右,我不过是个听命于人的奴婢。好妹妹,看在我们从小的交情上,不要再恨我了。”

    鲍四娘大喇喇地抓住了沉香的胳膊摇晃着。沉香的心软下来,她本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听了鲍四娘的求告,又因着两人是从小的伙伴,她终于舒缓了颜面,露出一丝微笑。

    “好了,不生气了。你和归年怎么样了呢?他有没有答应过你什么?”鲍四娘问道。

    沉香的脸红起来,半晌才窘迫地说:“他在罗护守捉答应过我,如果我在西州没有成亲,他就娶我……”

    “这不就得了!他既然答应了你,为什么不守信?这个陆归年真不爽快!”鲍四娘恨恨地说:“那你也不问问他,是个什么意思?你们两个两情相悦,他又是给你写曲,又是救你,为什么不娶你?”

    “这种事,我怎么好问?”沉香有些委屈,眼睛潮红。

    “你这样的性子,闷声闷气的让人着急!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过来,我说给你听。”鲍四娘在沉香的耳朵边如此这般地吩咐一番。

    归年和阿什玉共息一室。归年正给琵琶调音,沉香走了进来。

    阿什玉见沉香来了,忙起身让坐,说道:“姑娘怎么还没歇下,身子刚好些,也要注意调养。”

    沉香红着脸道:“好长时间没听归年哥弹琵琶,想过来听他弹一曲。”

    “噢。”阿什玉似有所悟,知趣地退了出去:“我去马厩里看看马,日间我那马的腿子总是抽筋。”

    归年头一回见沉香主动上门,也有些意外,问道:“你一向睡得早,今日倒有兴致听我弹琴。”

    “并不单为了听琴,还有一事想请归年哥给参详参详。”

    “你说。”

    “刚才,这寺里的比丘说,此地的一个大财主开了一处织坊,要雇织工做教习。我想着,既然我寻亲无望,跟着你们走也徒增负担,不如就在此处安身。归年哥,你说呢?”

    归年有些意外,为沉香这个想法感觉不安:“这地方你举目无亲,万一被人家欺负怎么办?我看不妥。”

    “那我跟着你们走下去,算什么呢?”沉香期期艾艾地看着归年,鼓足勇气问道。

    “算什么?”归年疑惑道,他想了想,突然明白了——原来沉香这是在向他讨要终身!之前在罗护守捉,自己是许过她婚姻的。但是,真的要娶沉香吗?自然,像沉香这样绝色女子,又有一手绝技,别人尚且求之不得呢。但是真的要做这个决定,归年还是有些犹豫。他对沉香的感情,更多是的怜爱、疼惜。对沉香,他是难舍难分的,沉香受难,他也是痛彻心扉的。这就是男女之情爱吗?是,又不像是。曾经在风月之所打转的归年此刻倒有些茫然了。

    沉香看归年低头不语,心里已是翻江倒海,脸色变得苍白——自家是个女子,已是放下了廉耻去主动问他,他竟没有任何表示?看来他并不是十分爱自己。沉香落下眼泪,一起身要出去。归年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沉香的胳膊,说道:“现在一路奔波,居无定所,这时候行婚嫁之礼未免委屈了你。就在八月节吧,如果我没有寻到宗族,我也不寻了,找个地方安家,和你成亲!”

    沉香听了这话,喜极而泣,扑进了归年的怀里。

    翌日上午,马队向俱毗罗碛大戈壁行去。鲍四娘因为“怀孕”,也和沉香同坐马车,两人攀谈起来。

    “昨晚跟归年说得如何?”

    沉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羞羞答答地说:“他答应八月节的时候娶我。”

    “这不就得了!”鲍四娘大喇喇地说:“不如此,你们两个要等到猴年马月还没个结果!不过,话又说回来,他陆归年就是匹夫一个,没家没业的,就长得个好模样会唱个曲儿,你能嫁给他他就该念佛了。”

    “他心好。”沉香讷讷地说。

    “沉香,你近来气色好多了。”鲍四娘拉着沉香的手说道:“面色红润有光彩,刚把你从西州救回来的时候,你气息恹恹的,那脸色死灰一样。请郎中都只说没救了,把我急坏了。谁知你竟活了下来。”

    “那时节我也觉得自己不行了,都好象到了天界,身子轻飘飘的。后来归年哥给我吃了一颗很臭很臭的药丸子,我恶心得不行,一吐就醒了过来,身子像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全身好疼好疼,才有了一些知觉。”

    “什么样的药丸子?”鲍四娘问道。

    “我也没看清。那会儿头昏眼花,只听得他们在吵。”

    “谁在吵?”

    “好像是康老儿和刘副尉。”

    “为什么吵呢?”

    “可能是在抢那颗药丸子。后来我也问了归年哥,他说给我吃的那颗药丸子是难得的名贵药丸。”

    “为一颗药丸把刘副尉杀了?你还看见什么了?”

    “他们刚打起来,归年哥怕误伤到我,就把我抱走了。”

    鲍四娘满腹疑惑地看着沉香,陷入沉思。

    “四娘,你不要管这些事了。”沉香看着鲍四娘心机深重的样子,劝道:“驼子对你也够好了。你安心跟他过吧。这几千里路走下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你我也都看清楚了。康老儿一家都是良善人,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早就对你下手了。过去在驸马府我们身不由己,现在跟着他们,虽然辛苦些,但是心里干净,我们也该知足了。不要再心生他想了。”

    “这不消你说,我自然知道!”鲍四娘说道。

    两日后的晚间,马队走到了俱毗罗城,这里已是姑墨州治下。马队寻了一处客舍住下。晚膳时分,众人均已落座。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了上来,饥肠辘辘的行路人吃得狼吞虎咽。驼子给鲍四娘也盛了一碗。刚端到鲍四娘面前,她却捂住嘴,呕吐起来。

    “怎么了?是受了风寒吗?”驼子关切地问道。

    鲍四娘扫了他一眼,仍然要吐。

    “你这个年轻后生,什么不懂啊。”木大伏笑道,“这是女人害喜。有孕的女人都是这样。”

    驼子盯着鲍四娘,不敢相信地上下打量——难道是真有了?他黝黑的面颊笑成一团。鲍四娘不理会他,径自到后面房间去了。驼子追了过去。

    “你莫不是真有了?”驼子温存地问道。

    “费话!你日日不闲着,我若还没有才怪呢。”鲍四娘啧道。

    “真的有了?”驼子欣喜若狂,抱着四娘道:“这下好了。我可以对爹有个交待了。再也不用骗他了。”

    “原来就是为了你爹。”鲍四娘恨恨地说。

    “为了爹也是为了你。爹总对你有敌意,我和你又如何能长久?这下好了。我们有了娃娃,谁也拆不开我们了。你也可以安心跟着我了。”

    “再有娃娃,你爹还是不喜欢我。刚才他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冷冰冰的,心里还是把我当外人。”

    “慢慢会好的。等你给他生下了孙儿,他不谢你才怪呢。”

    “你光顾着高兴,我的肚子还饿着呢。”

    “是了,你想吃什么?我去取!”

    “就是刚才的羊肉汤,着些醋,胡椒粉,酸酸辣辣的就好。饼子也给我取一些来。

    “好嘞!这会儿你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给你摘了来。”驼子欢天喜地地跑了去。

    鲍四娘心思沉重地看着驼子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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