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凉风从直棂窗中灌入,绛色帘栊在风中飘动。暖阁的后殿中再无旁门,我已无路可逃。一时间,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心中却是酸涩难言,我有些呆滞地望着轻动的帘栊,不知如何是好?

    “出来!”

    我知道此劫已无法躲避,无可奈何,我只得强忍着心中的恐惧与酸涩,低着头从里头走出。绛色纱幔轻飞,我的步子却有千斤沉。

    我屏住呼吸,在他跟前伏跪,低着头不敢去看他,轻声道:“皇上万福!”。

    余光中,那双云纹青底朝靴忽然有些匆忙地上前了半步,却又停步。他没有说让我平身,我只得伏地跪着,不敢轻动。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凝滞,阁中格外的安静,听得见各自压制着的呼吸声。

    “你,抬起头来!”他沉吟了良久,终于开口道。那语气已不若方才与皇祖母争执时那般激昂,甚至带了些喑哑。

    我闭着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抬头。我已许久没有这样近地看过他,再相见,仿如隔世。只见他周身微微一颤,垂着的眸子微动,有些恍惚地脱口喊了声,“雪阳!”

    我没有应他,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我的心里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咬噬着,可我却不敢吭声。我们相离不过几步,却隔着鸿沟千丈。魏雪阳已经死了,再也回不去了。

    他忽然上前一步,弯腰按住我的双肩,将我扶起,然后端详了我良久。他的脸就在我的面前,嘴中湿润的气息,尽数吐在我脸上,眼中写满了惊讶与悦意。可不过一瞬,那双明亮的眸子又忽然黯淡了下去,神情倏地重归凛冽。只见他偏过头狐疑地望了太皇太后一眼,然后松开手,望着我,摇了摇头,“不,你不是。”

    可他话音刚落,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仍不死心忽地拉过我的手,我知道他想找什么。

    我的左手小臂上如今已是光滑如瓷,曾经姑母赐了我一盒除疤的伤药,又加之十年荏苒一朝而逝更是剧变,那道丑陋的疤痕早已在时光中泯无痕迹。

    他握着我的手翻看着,然后一把甩开,笑了笑,“朕就知道。”我平静地望着他,他的眸中五味杂陈,有失望却又有一丝侥幸,像是想着什么却又有些畏惧。我才发现他这样一位九五之尊也会害怕,可我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正如我始终都不懂他。

    他方才微颓的脊背又渐渐挺立了起来,黑底红质的衮服之下,是天子伟岸的英姿。曾经身侧的夫君,如今北汉的君王,他们于我而言,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只见他侧过身,冷冽地望着皇祖母,冷笑道:“太皇太后果真一刻都不曾歇着!七分相似又如何?”他顿了顿,“她已经死了,还请您放过她。”

    他的那句话像是一把刀子戳中了我内心最柔弱的地方,他不该是恨毒了我么?又为何会有这番言辞。他究竟是惺惺作态,还是由衷而言呢?我的心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冷着眸子用余光扫了我一眼,冷冷警告道:“若是再让朕见到你,便是欺君的死罪,绝不轻饶!滚!”

    “奴婢知罪!”我松了一口气,却又有说不出的失落。我望着他头也不回地挥袖而去,听见他在殿前吩咐,他禁了皇祖母的足。我昏昏沉沉还未回过神来,回头望了一眼皇祖母,她却仍镇定自若。

    不一会儿,从殿外闯进来两个禁军,朝皇祖母微微作揖后,便将我一左一右架出慈和宫。我知道,他们是要把我在送回掖庭的。我有些慌,连忙回过头望了眼皇祖母,她正出神想着什么,没有看我。我向如今皇祖母怕也是自身难保了。而我,也真的只能待在掖庭了。

    待我出殿时才发现,殿中看似风平浪静,可殿外却是火光重重,几列禁军已经这慈和宫围住。看来刘崇明早已做足了准备。

    “起驾!”黄门高声呼喊,我回头望去,沉沉阴云之下,他的帝辇消失在甬道的那一头。我悬着以一颗心终于落下,却又落进了更深的渊底。他是一个好皇帝,却不是一个好的归宿。我与他隔着血海深仇,已不知如何面对他,如今的相见不相识许是最好的终了。

    他如今已得偿所愿大权在握,去前朝去施展他的宏图报复,而我也好去掖庭替我的宗族至亲偿罪。恩怨里来,恩怨里去,冤冤相报永无了,便在我手中结了吧,放过他也是放过我自己。

    回到掖庭之时,已是深夜。那两人将我转交到掖庭的禁军手上。方姑姑屋里的那盏灯还亮着,领头的禁军特地唤人将她叫了出来。她一看是我,嘴角微微一勾,讽刺道:“呦,不是寻到了替你撑腰的贵人么,怎么又这样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我低过头没有理会,她抬手就是两巴掌,“我最见不得你们这些满脑子尽是歪心思的人,乖乖地认命不行么?把你之前落下的衣服在天亮前洗完,明日可还有旁的事,哪能让你一个人拖着?”

    “奴婢明白。”我垂着眸子低声道。我虽也服了软,可还想着哪日能离开。而如今,我却是真的心如死灰地准备认命了。

    几经辗转,我又回到了掖庭,可心境已然不同。我的思绪早已不知所踪,麻木地洗着衣裳,夜里池水尤其冷,可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

    我整夜都没有阖眼,在黎明前将衣服洗好挂好后,忽然想起春儿昨夜特意交代我的事,待我将她的衣服炕干折好之后,天已经完全亮了。春儿过来取衣服,见了我十分诧异,“你怎么又回来了?你见着太皇太后了么?”

    在宫人的眼中,太皇太后、妃嫔那些主子皆如同星辰一般高不可攀,就连她们身边的宫人都连带着尊贵了起来。只是,他们不知道,纵使位分再高,也是要分三六九等,踩着别人的代价便是被别人踩着。

    “你同太皇太后是什么关系?宣德侯府?平德候府?”春儿眉飞色舞,饶有兴致地打听着。她除了话多些,倒也没什么城府,我只得敷衍道:“远亲罢了,你还不快去,小心你那机会被别人捡了篓子。”

    送衣服本就不是一趟费时的差事,辰时刚过,我还在池边洗衣裳,春儿便回来了。她刚一回来,便被一众宫人簇拥中,她在中间说得眉开眼笑的,周遭的惊叹声一阵高过一阵。

    “那飞霜殿从外头看着便是恢弘雄伟,走进去才知道那里头更是金碧辉煌,金丝楠木的梁柱……”纯而开始夸耀起她的所见所闻来,我她说到一半,忽然低声道:“素闻皇上勤政严明,可是你们知道么,我可在飞霜殿里听见虫鸣声了,没想到皇上私底下还有这番兴致。”

    宫人们咋舌一番后,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问她,“话说回来,你究竟见没见着皇上!”

    “我到飞霜殿外的时候,皇上正往殿外走,我端着乘衣的托盘正欲入内,殿门倏地一开,离我就几尺远!我差点儿就要碰着他的衣角了!”又是一阵女儿的惊呼,七嘴八舌就如同麻雀一般追问道:“那你看清了么?”

    “自然!他还与我说话了,皇上的声音浑厚稳重,听得我耳根子发软。只是我当时太害怕,始终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待他走了,才觉得遗憾。”

    说着,她们开始半真半假地打趣道:“说话!皇上不会看上你了吧?她和你说什么了?”

    “他见我是掖庭来的宫婢,便向我打听咱们这边的事,我也奇怪,皇上九五之尊,怎会突然对咱们这偏僻的掖庭忽然起了兴致?”

    “他都问你什么了?”

    春儿正欲开口,却被忽然走过来的方姑姑恶狠狠打断,“才让你去一趟飞霜殿,便回来在这儿嚼舌根子!一堆堆聚在这儿只知道偷懒,仔细你们的皮!”她疾呼了一口气,道:“你们不知道,冷宫里头正出着事呢!废后宫里眼下在闹瘟疫,缺了人手,冷宫那头自是欺软怕硬,来咱们掖庭调宫婢。不过,话说回来,若是照料好了,赏赐说不准也是不会少的,你们有谁想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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