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着头,跟在福枝身后。可才出掖庭几步,突然从身后追上来一列禁军,将我和福枝拦住。领头的喝问:“罪婢是不可私自带离掖庭宫的,你可有皇上旨意?”

    福枝倒是见惯了世面的,反客为主,从容厉色道:“什么时候太皇太后来掖庭提个奴婢,还要亲自来过问将军?!您若是执意要那旨意,跟着我去慈和宫请一道便是!”

    那领头的一时语塞,许是也看出了她是个厉害角色,他皱了皱眉,便放我们去了。

    掖庭离皇祖母的慈和宫也有一段距离,许是怕张扬,福枝没有带宫人随同,她应是知道我的事,路上连连叹息:“倒是让您受委屈了,不过太皇太后娘娘的病刚刚才有些起色,眼下日子也难过着呢。她今日才得的消息,便让奴婢接您过去。”她顿了顿,又宽慰道:“您尽可当心,太皇太后定会保全您的!”

    我跟着福枝从慈和宫的侧门悄悄入了殿,皇祖母许是之前便做了准备的,将宫人都屏到外头去了,连廊下都不见有人。我已许久没来过慈和宫了,此刻琉璃瓦上一轮新月,清辉满地,往事恍然如梦一场。

    我一入殿一眼便见着了皇祖母,她穿着一件紫檀色蝙蝠荸荠纹外袍,盘坐在案前的矮塌上,鬓上的发已然全白了。她消瘦憔悴了许多,打不起精神,俨然大病初愈的模样。她见我进来,耷拉着眼倏地一亮,连忙朝我招了招手。

    我曾以为我这一辈子就在那掖庭中耗尽了,从未想过还能见皇祖母一面,之前压抑的委屈、思念、恐惧连同着泪水,全都涌了出来。我疾步跑到皇祖母身边,在她跟前跪下,皇祖母轻轻搂过我的头,靠在她的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喃喃宽慰道:“雪阳,不哭,都过去了。”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后来皇祖母猛地咳嗽了几声,我连忙从她怀中抽出来,帮着她拍了拍后背。这时,我才发觉,福枝给我和皇祖母倒了一杯我喜欢的碧螺春后,便将殿门阖好退下了。

    “您身子……还好吧?”我好不容易止了抽泣,有些担心地问皇祖母道。

    “哀家还不是被那个逆子气的,他是要将哀家气死才罢休!”皇祖母狠狠地拍了一板桌案,喘着气怒道。皇祖母素来脾气便不怎么好,我怕她急火攻心,气坏了身子,连忙替她抚着背舒气。

    我怕皇祖母气坏了身子,又实在挂念娘亲,连忙偏转话锋,问道:“娘亲还好么?”

    “你娘亲也被他软禁在宣德侯府中,不过倒也不曾听说她身子不爽,想来也没坏到什么地步。皇上趁着哀家身子抱恙的功夫,动起手来倒是及其利落!”她说着又咳了起来!

    皇祖母平息了许久,忽然抬头静静望着我,冷笑着开口道:“当初就应该信你姑母的,皇上戾气过盛,本不该留的。哀家从前真是小瞧了他,不曾想狼子野心,防不胜防!魏家终归是毁在了我的手中……”皇祖母长叹了一声气,道:“哀家悔不当初,只可怜皇后了,她定是想不明白,竟是哀家的一道懿旨废的她,如今哀家也想不明白了……她在冷宫日子定是难熬,只是哀家如今自身难保,也顾不得她了……”

    皇祖母拉过我的手,望着我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她眼角一条条细纹皱作一团,轻声道:“不过,雪阳,你知道么?哀家在这宫里待了大半辈子年,还从未输过……”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木木地颔首。皇祖母端详着我的神情,忽然笑了起来,“哀家虽然想留你在跟前,可你娘亲怕是在宫外急坏了。明日哀家就……”

    我目不转睛的望着皇祖母,可她话还未说完,就殿外急促的敲门声打断,“太皇太后,不好了,皇上往慈和宫来了。”

    我一听到“皇上”二字,我忽地有些胸闷气短,我连忙望向皇祖母,等着她拿捏主意,皇祖母本让福枝先领我出暖阁,可才走到殿门前,便听见殿外传来黄门的通传,“皇上驾到!”

    没有法子,我只得藏到暖阁的后殿中,后殿只点着几盏纱灯,有些昏暗,好在还有月华几缕从半阖的直棂窗中浸入。相比之下,前殿要亮堂的多,隔着几重帘栊,还是透了好些光,我更能看个大概。

    “皇上万福!”

    “吱呀”一声,几个黄门弓着腰将殿门,刘崇明阔步而入,“皇祖母怎么独自一人在殿中,你们底下人是怎么伺候的?”他一脸阴鸷,回眸扫了一眼殿里的宫人。宫人们惧极,连忙下跪求饶。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那个还要靠太后庇护的太子,登基称帝之后可真是高高在上、好不威风?多讽刺啊!我不由得敛目,双手亦是紧握成拳。

    “你吓唬她们做什么?都退下吧!”皇祖母语罢,慈和宫里的那些宫人们仔细瞧过刘崇明的脸色后,才畏畏缩缩地虾腰退下。

    皇祖母语带讽刺道:“皇上可真是日理万机,哀家前日便差人去请你,今日……怎么得空过来了?可是记得还哀家的东西了?”

    究竟是什么东西?重要到皇祖母会让刘崇明亲自送过来?我十分疑惑,皱着眉目不转睛地窥探着殿外发生的一切。

    刘崇明没有言语,往前走了几步。他没有入座,只是低头扫了一眼那案上摆着的两杯碧螺春。我有些害怕,生怕他瞧出些什么,毕竟我与他相隔不过几尺。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没有多问,稍稍侧头吩咐黄门道:“呈上来吧!”。

    那黄门连忙弓腰上前,将一个紫檀木盒子恭恭敬敬地摆在皇祖母面前。

    皇祖母将信将疑地拿过檀木盒,缓缓开启。刘崇明就李在她跟前,似笑非笑地垂眸望着皇祖母的一举一动,那神情就像在欣赏一出妙趣横生的折子戏,似乎还带了些戏谑。果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皇祖母便已然怒不可遏,直接一挥袖,将那紫檀木盒扫到地上。那紫檀盒子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它骨碌碌的滚了几圈,正好落在刘崇明的跟前。

    刘崇明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如今这般折辱一手扶持他的皇祖母,难道丝毫恩情都不念及了么?他此举与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又有何分别?

    我忽然想到,刘崇明在设计杀害爹爹之时,是否也是这副得意的神容?恨意如潮般涌上心头!我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恨!

    我转过身,在内殿里四处张望着,最终视线落在摆放在矮案银盘上那盘鲜果上,在两只红彤的苹果下,压着一把精巧而尖利的小刀。那本是宫婢用来削果皮的,却不料阴差阳错落在了这。

    刀刃上精致的纹理淹没在月华之下,发着幽冷的寒光。“杀了他,杀了他!”忽然,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久久重复。

    杀了他?

    杀了他,爹爹便能在九泉之下瞑目;杀了他,娘亲便不会再受人欺侮;杀了他,魏家便有机会能东山再起,魏氏宗亲便不会再惨遭迫害!

    隔着帘栊,我颤抖着握住刀对着他的胸口比划。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个画面,我握着尖刀狠狠扎入他胸口,鲜血顺着刀刃淋漓而下!我想着想着,眼前已是氤氲一片。要怪只怪你一条活路都不留,是你逼我的。我在挣扎中惶恐,在惶恐中挣扎!我大口喘着气,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可无声之中,却已是泪流满面。

    我离他不过数尺远,他不曾知道有人藏在后殿中,猝不及防中,我有十足地把握迎面直刺他的心房!现下殿中再无旁人,是动手的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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