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公转的周期是十八点四小时,而亚特兰蒂斯的自转周期也恰好是十八点四小时,这个独一无二的巧合也就铸就了亚特兰蒂斯全国闻名的“落日观赏线”。站在这条经线周围观看亚特兰蒂斯的双星的落日,能够正好看到“相惜星”旋转到与亚特兰蒂斯三点一线处,此时那两个夕阳的影像也就相互重叠合二为一缓缓落下。

    站在亚特兰蒂斯落日观赏线苍凉的风里,看着仿佛无限远的远方,那两轮红日缓缓地在下落中接触、融合,那光线一点、一点地变暗,最终合为一体,缓慢而无法阻挡地下沉,消失在地平线中,留下的余光很快便也随之消融殆尽。

    此情此景,每个人类都会难以抑制地感受到似能贯穿宇宙的孤寂、寥廓与凄凉,对于同伴的渴望和对生存的信仰仿佛在胸中燃烧。此时无论是谁,都会不由自主地抓住身旁之人的手——这也是亚特兰蒂斯“双星夕阳”成为共和国人人向往的婚礼举行地的最大原因。

    在这里,人类能感觉到,他们真的需要珍惜,真的需要陪伴。

    汤义和东方建国正好赶上了亚特兰蒂斯的“双星夕阳”,十二降落在落日观赏线上一片荒原之中,而她们刚刚走出飞船舱门时,就看到了那无与伦比的夕阳。

    一瞬间呼吸的停滞,仿佛整个亚特兰蒂斯都屏气凝神,被这壮美辽阔之景所震慑。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两颗“相惜相依”的太阳,相互拥抱着缓缓落入地平下之下,收敛了一切光芒。

    汤义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东方建国的手臂,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亚特兰蒂斯的夕阳,不是安详宁静的夜晚到来的前奏,而是象征着孤寂和死亡。落日之时双星合一,而落日之后一片黑暗。夜晚是众多弱小动物的保护/伞,而黑暗,却早已不再是人类可酣睡之处。

    人类早已不是当初地球上住在黑暗洞穴中的灵长类哺乳动物。星系文明的人类习惯了光明,习惯了沟通,习惯了一切都近乎透明的生活。甚至有很多人享受到太多的光明,而对光明产生厌恶,刻意躲避人群刻意逃到黑暗的宇宙中,当那些孤独的星系探险家。

    然而,这异星的落日却让人感觉到真正的孤寂,让人感到对于同类陪伴的渴望,甚至再有一个人都是好的。脱离了群体的个人,就已经称不上是人类;而只要身边能再有一个人,便可以说还处于一个文明,便可以说还有人类。

    这不是亚特兰蒂斯的自然景观教会人类的。其实,对于自身文明的认同铭刻于每个人的模因中,孤独和排斥只不过是表象,珍惜同胞、渴望陪伴的模因本能一直潜伏着,等待着再次被唤醒。

    “东方君。”汤义轻轻地念了一声,却又难以再接下去下文。

    身为一个女人她无法放任自己的情感流露,但这一刻她实在想到了太多——不只是关于亚特兰蒂斯的双星,还关于人类文明乃至整个宇宙。这些想法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脑中,一时间难以分辨相互干涉纠缠不清。她感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渺小感,在更加寥廓的宇宙中尚还没有这样的感觉。

    东方建国没有转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已经逐渐暗淡的地平线,声线低沉而声音轻柔:“人,因人类的存在而远航。”

    汤义愣了一下,怔怔地看着东方建国在夕阳的余晖中清晰的侧面轮廓。东方建国微微侧过身,对她微笑道:“我想这就是你得到的结论吧,汤君。”

    什么?“人,因人类的存在而远航”,究竟是什么……意思?汤义感觉到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引起了无数共鸣,然而那些模因的交错却又响成一片,难以从中抓住任何一条。

    当她还想要再问时,东方建国却已经转过身,拍了拍她的肩:“走吧,天快黑了。亚特兰蒂斯的自转周期短,得赶紧到韦洛夫人的所住地才行。”

    回到十二里,明亮而稳定不变的灯光驱散了些许因“双星夕阳”而起的复杂情感,汤义坐在驾驶座前,再度启动十二的化学燃料反冲发动机。十二缓缓升空,而后速度越来越大,在亚特兰蒂斯的大气层内穿梭着,略过了那条亘古永恒的晨昏线。

    她感觉到自己虽然已经活了快一千年,却还有些人类的道理并没有完全明白,或者是从前明白,却又被这岁月的洗礼所模糊。例如她一直在寻找的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她曾经究竟为什么设计飞船呢?又为什么设计人类的基因?而她现在,又在为了什么而旅行?

    为了“超软糖”么,似乎如此,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超软糖”不过是众多智慧生命之一而已,拒绝了人类文明所提供的意识储存技术的地居者们,不也在不断地因为各种微不足道的原因而死去?就连在发明意识储存技术之前,人类本身也在经历着不同个体的生生死死,那在现在的共和国人看来是最残忍无道的事情,在低等的文明和不具备文明的生物之中,却是再正常不过的生存乐曲。

    保护“超软糖”,有什么意义?为了人类保护弱小的道德么?然而道德本身,却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人能够否认,自身文明的发展、自身文明的生存才是最根本的原则。而其他的那些,无论是宗教、哲学还是艺术,固然是必然产生的部分,却也都只不过是文明的点缀、众人的消遣而已。

    在自己文明内部的道德,是模因进化不可或缺的部分。珍重同文明的智慧个体,是文明的社会形式的存在之本。然而延伸到其他文明、其他智慧生命的所谓道德,却不过就是安定生活中产生的附属品而已,人类随时都准备好了对它们的抛弃。任何一个明智的共和国人都清楚,倘若危机真的来临,人类不会在乎地居者怎样,也不会管其他两个低等文明怎样。那么谁又能说在安定的时代,人类就必须得保护其他智慧生命?谁又能说保护“超软糖”是某个人类该做的事情?

    如果有人说人类因同情怜悯而成为文明,那真是可笑的。文明本身就是一桩具有智能的生命,为了发展而相互妥协的肮脏交易。文明最初,无非是等级与分工的形成,有人统治,有人被统治,有人装神弄鬼,有人闲的没事儿而创造出艺术哲学和语言文字……而这些人渐渐地把这些种种,当成了自己的信仰和文化,而称之为“文明”。

    到最后,这些人发展到了一定程度便清醒了过来。他们意识到文明本质的肮脏,却又懂得了正是这样出卖自己的自由的肮脏交易,让他们活到现在,让他们获得远远超出同源物种的无尚力量。意识到文明本质的文明,就成为了真正理智而冷酷的“文明个体”。

    此时基因的力量已经微不足道,这些人已经不是作为生物物种的人类的基因携带体了,而每一个人都成为人类文明的一个模因上的拷贝。他们每个人,都包含有一个完整的、理智的、冷酷的人类文明,都有完全的潜能像整个人类文明般思考,从模因的意义上讲,他们已经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人类文明个体”。

    这种潜能此时还没有被激发,倘若激发,大概也只能是在人类文明与其他文明开战的危急关头之时。然而,同样带有这种在文明层面上完全利己的模因潜能的汤义,却是无法再将保护“超软糖”作为人类之责任。

    这人类啊,固然渴望着更多的个体在一起,壮大人类的文明,驱散宇宙的黑暗。而对于其他的物种,却是连一分情感都不愿多施舍的。

    这文明啊,哪怕现在有多少诗歌中甜蜜的话语,说着人类与地居者、与其他文明怎样的友谊,可最终还是会分道扬镳吧?人类对于地居者文明所谓的“关注”,又何尝不是在密切提防着他们的发展?

    “人,因人类的存在而远航”,也正是因此,那些远航者哪怕距离人类文明再远,梦中所见、心中所想,除了人类文明之外也别无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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