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京城最美的时节,湖边柳树上绿意如雾,各色花苞羞答答地挂在枝头,蜂蝶翩飞。

    站在大地上就能听见,生命砰然绽放,人的心中梦想疯狂滋长,青砖壁瓦间,仿佛谁舒展着身体,骨骼哔哔啵啵的生长。

    人们也经历了一个春天的过渡,从冬日的昏沉中苏醒。

    奔腾的、鲜活的欲望一路蔓延,浸润了每一寸土地,顺着袜履蜿蜒蒸腾着,直到它的触角抵达心房。

    京城中永远不乏新面孔,不乏刚刚落笔的故事,不乏飞蛾扑火般的壮烈。

    年轻的新贵却在众人仰望的位置,独自烦恼着。

    锦崖马不停蹄地出席各种名流的聚会,以新科状元的名义,以皇帝乘龙快婿的名义。觥筹交错,香车宝马,进退有度,很快容家大少的风范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完美的榜样。

    如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一语不发。连续四天倾群除了吃饭睡觉,就坐在她的门外,一个人说话,回忆小时候的事情。生怕如儿一个人闷着寻短见。

    锦崖一日酩酊大醉,来到如儿的门前,一向爽朗的大少爷竟坐在台阶上嚎啕大哭,仆人们躲在房间里,没人敢出来劝这位当朝驸马。

    容夫人劝住焦急的倾群,“让他哭吧,他们的路,也该决定了。容家一百多口,早晚有一天要交给他,不如就现在吧。”她抚着额头向后靠在榻上。容夫人这几日一直避不见客,没有梳妆,头发也散着,并未挽髻,苍白的脸上难掩倦色。一双儿女的事情让她连日忧虑,身体每况愈下。

    锦崖醒来,只觉头痛欲裂。明媚的阳光更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伸手挡住阳光,自己躺在床上,房门打开,窗下一个女子正在梳妆。

    瘦削的背影,十指纤纤,悉心地梳着长发,好像全世界只剩下这一件事情,让她心无旁骛。

    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理顺一头黑发,玉腕一翻将长发卷起,挽成发髻。

    她回过身来,对他轻轻一笑,在阳光中刻成永恒,每一根线条都是那么柔和温暖,“你醒了。”

    离大婚之日还有不到半月,宫里已将迎亲的路线严加核定,容府也在斟选喜筵的菜单,请柬早已发出,容夫人,锦崖,倾群的礼服也已经备好。

    一切事情都有管家来办,容夫人身体虚弱,放手不管。倾群眼睛看不见,也实在没法让自己接手这桩婚事。

    一个轰动琰国的宫廷大婚,在容府却无人问津。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忧心忡忡。

    锦崖被召进宫一次,其余日子一律留在家中,下令将府门紧闭。

    如儿每日与锦崖朝夕相伴,亲自料理他的饮食起居。两人读书弹琴,吟诗作画,形影不离。

    没人打扰他们,倾群也只能和玉娘留意着照料如儿。对府里的人严加封锁消息,好在他们只在自己的院落,府里竟少有人知道这段故事。

    终于到了让人惴惴不安的日子,晚上张灯结彩,火红的灯光冰冷如千年的寒冰,热闹的酒宴,鼎沸的人声,远远传来,怎么那么像黑夜里言语不清的呜咽悲鸣。

    容府里热闹非凡,宾客都等待着公主的凤轿。

    后院却慌乱的很。

    管家站在外面锦崖的房门外,记得满头大汗,怠慢了公主,可是灭门之罪啊。

    和自己的生死相比,更让管家恐惧的是他的老婆孩子,还有容家上下一百多口的人命啊。

    如儿扶着倾群走过来,不等倾群开口,如儿就对管家说:“管家哥哥,让我去劝劝他。”

    管家潦草地跟小姐施了礼,看见如儿,气不打一处来,想说什么终于忍住,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走了。

    倾群转头对如儿说:“事到如今,我不知对你说什么。我没办法请求你放弃幸福来换我容氏满门。但也不能置大局于不顾……”她拉起如儿的手,两个人的手都是那么冰凉。今夜,总有一个人的幸福要灰飞烟灭。

    “不论你做什么决定,都是我的好姐妹。”倾群说完放开手,转身扶着墙,慢慢地走出院落。她从未想过,最后阴阳相隔竟成为注定的结局。不是她死,就是如儿。

    如儿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远处的笑闹声飘进来,这是一个多么欢乐的夜晚啊。

    繁花似锦,熊熊烈火中,总要有人披着一身光辉凤凰涅槃,也总要有人葬身火海。

    她走上前推开门,屋里很暗,没有灯烛。阴影里坐着锦崖,桌上是红色的厚重的礼服,幽幽的反着光。

    如儿拿起礼服,慢慢展开,“来,换上礼服。”平静的声音如长夜里的滴漏,激起一圈圈岁月的涟漪,恍如梦境。

    锦崖冷笑了一声,“我逃不掉,难道再等一等也不行么?”

    如儿展开绣袍,“大喜的日子,怎能不认真对待呢?”说着捧着衣袍走到锦崖跟前。遮住了月光,一身清冷。

    锦崖抬起头,看着如儿认真肯定的表情,好像手中捧着的喜袍,是为他们的婚礼准备的。

    他慢慢站起身。

    容夫人被簇拥在众人之中,如众星拱月,她淡淡地微笑着,忽然眼前一晕,宽广的袍袖下伸手扶住玉娘。

    她定了定神,纷杂的人声倏忽灌进耳中,好像魂魄重归躯壳。

    如儿抚平锦崖的衣襟,为他整理肩头的褶皱。锦崖平伸着胳膊,黑暗中眼睛炯炯的闪着。

    温热的液体滴在他的手上,一滴,两滴。

    直到如儿的呼吸变得纷乱而沉重。

    锦崖猛地缩回手,将手举到眼前,没等看清,已闻到了血腥味,不是泪,是血!

    心里某处瞬间塌陷成一片废墟。如儿已抓住他的胳膊,却再也没有力气站下去。

    前庭,公主的凤驾已到,钟鼓馔玉齐鸣。

    后园某个房间里低低的哭泣,已化作月下的一缕幽魂,开始了永恒的落魄漂泊。

    五月十五日,一个月圆之夜,在焕然一新张灯结彩的容府,靖风将军与乐华公主大婚。大赦天下,举国欢庆。

    鸟语花香,清风暖日,容府上下白衣素服,新婚的锦崖和公主陪伴容夫人到容仞桓的坟前拜祭。

    倾群和锦崖在容夫人身后,跟着跪下,磕头,敬香……行礼完毕,容夫人转过身,挽了挽鬓发,眼角眉梢染上一丝岁月的苍凉。

    “锦崖,在你父亲的坟前,答应娘亲,做一个正直,勇敢,谦逊,忠义的人,永远不要忘记你的血液中流淌的侠义,永远不背负容家、独孤家的荣耀。”容夫人声音不大,却透露着不容质疑的威严。

    时过境迁,为人妇为人母,她依然拥有独孤氏不可磨灭的至尊风范,还是那个在伶仃峰顶,站在武林盟主和三位公子身边不容忽视的武林公主,披风猎猎,长发飘扬,睥睨天下。

    锦崖郑重地点了点头。容是他从小引以为荣的姓氏,他的一生,要给这个字无尚的荣光,泽披后代。

    容夫人叹了口气,带了倦意,玉娘劝她,“早点回去吧,请个郎中来看看。”

    容夫人顺从地扶了她的手,缓缓向马车走去。这时一个家丁模样的人骑马飞驰而来,穿的却又不是容府的衣服。众人神色一凛。这几日惊涛骇浪让大家疲惫不堪,不知又出了什么麻烦。

    马儿跑到近前,家丁不待马站稳就翻身下马,锦崖皱眉问:“你是谁家的?”

    家丁上气不接下气,竟来不及理会锦崖的问话,直接跑到容夫人跟前,容家仆从“呼”地上前挡住他,他见状扑通跪下,从怀里拿出一纸书信呈上,没有信封,墨迹还未干,隐隐可见潦草的字迹。

    容夫人感到心头被什么压着,她伸手拿过信还未展开,家丁已喘过气来恳求道:“容夫人,我家老爷病危,请您……”

    容夫人仿佛在绝壁之巅被谁推了一下,向后倒去,玉娘和锦崖惊呼一声,搀住她。一封信已被揉得褶褶皱皱。

    容夫人失魂落魄地奔进来,目光涣散地看着满室的人,形形色色陌生的面孔。最后她看见了床前立着的无是,她像迷路的孩子一样茫然地走过去。等着他开口告诉她发生了什么。

    无是的声音沙哑,艰难地开口,“父亲,想见夫人最后一面。”

    容夫人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费秋泓,不敢相信,这就是曾经和她弄箫舞剑的二公子吗?

    风神俊秀的他也会有一天形容枯槁,卧床不起,与世长辞!

    她定了定神,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久久也未落下。她深深地看着他,眼中再容不下别人,她不是容夫人,不是独孤逸云,只是此刻站在床前,站在他生命最后一刻的女人。

    “秋泓。”纵然二十年走遍风风雨雨,看透生死聚散,开口时声音还是微微颤抖着。

    费秋泓浑浊的目光中有了片刻清明,他没有看站在身边的容夫人,而是对无是缓缓抬起手。

    无是跪倒床前,捧起父亲的手,“爹。”

    “我最不放心的孩子是……浣绮……无,无缺。无是,答应爹……一心一意,对浣绮,不可……辜负……”费秋泓坚持把话说完,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期待地看着无是。

    无是眉头紧锁,看着父亲,放在床边的手紧握成拳,关节青白。一时不语。

    李浣绮泣不成声,颤颤巍巍地跪在无是身后,一张小脸哭得通红。

    满室的人都是费家的朋友,鸦雀无声,生怕费秋泓听不到无是的回答。

    无是跪在那里,一瞬间却像一辈子那样长,他绝望地看着父亲,费秋泓目中含泪,眼中竟是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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